某天醒来,我发现我变成了一只蜘蛛。
第一次变成蜘蛛究竟是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清了。我是一个坐家——坐在家里写网络小说,因为用不着上班打卡,所以几月几号星期几几点钟之类的事情对我来说基本没有意义,我没有日历,没有手表,手机一直不记得开机,笔记本的电脑屏幕右下方倒是有时间显示,但我很少去看它。
变成蜘蛛这件事情发生得没有一点前兆。
我的生活很简单,睡醒了就码字,码不出来就看别人的书,看累了就睡觉,饿醒了就爬起来煮面。变成蜘蛛的那一天我也是这么饿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放下4/5的窗帘底下露出的光线还算明亮,整栋房子都很安静,综合这两点,应该是下午三四点钟,我打了个哈欠,然后用脚去勾被窝里的毛衣。在冬天我有一个习惯,睡觉之前把毛衣脱下来包住脚,这样就不会脚冷了。脚很快就勾到了已经被我踢到被窝尽头的毛衣,我拖着毛衣往上拽,然后伸手去拉住,不情不愿地把胳膊从暖烘烘的被窝里伸出来,正要把毛衣往头上套,我愣住了。拿住毛衣的不是我的手,而是一只油亮油亮的黑色爪子,爪子末端的长螯还覆盖着一层极短的黑色绒毛。我酝酿了一下情绪,尖叫了一声,因为很饿的缘故,这一声尖叫十分微弱,除了我大概没人听见。
我从被窝里爬出来,坐在被子上数自己的脚——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很好,我现在有八只脚,等于两辆汽车。这个发现没让我高兴多久,因为实在是太冷了。我钻回被窝里拿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盯着天花板思考我该到哪里去弄衣服来给现在的自己穿。
你可能觉得我淡定过头了。但这是有原因的。我是个专门写四不像小说的坐家。什么叫四不像小说?也就是,说是言情它太奇幻,说是灵异又不够恐怖,说YY吧不够爽歪歪,想伪装种田又极度缺乏生活气息。我就是这么一个始终红不起来的坐家,一本实体书也没出过,所幸电子版的稿酬虽然不丰厚,但已经足够维持我的生活,我刚才描述过我如何生活的,睡觉看文码字花不了多少钱,一包挂面一棵白菜就足够我活一个星期。
我成长起来的时代网络已经很发达。网络汇集了天南海北数量庞大的人,写作和阅读的成本都大大降低,即便是像我这么不入流的坐家,写着写着也有一些读者了。他们养活了我。
我感谢他们。但我并不真的看重他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写作属于服务业:读者花了钱,对作者自然有所要求,比方说,A女应该和B男在一起,结局要喜剧不要悲剧啦。我是店不大还欺客的那种服务业从业人员:他们提要求,我看着,然后写我想写的。我又不是绝才天纵的作者,写出来的东西字字珠玑,看得人又爱又恨又骂又怒但就是忍不住看下去。我没什么才气,又不讨好,合该不红。我如果出生得更早一些,生在没有网络的时代,大概会被饿死。
我承认我是个文学女青年,但我一点儿也不愤怒。
我对我的现状并无不满。
除了幻想,我还拥有什么?
除了虚构,我还热爱什么?
除了码字,我还想做什么?
没有,没有,没有,这三个问题的答案都是没有。
我对金钱、情感、事业、华衣、美食……通通没有yu望。
我只喜欢写,我也只会写。
写我脑海里那个瑰丽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生存着各种匪夷所思的生物,时时上演曲折离奇的悲欢离合,我一念之间,一对挚友反目,两个仇敌相爱,一个国家覆灭,一个种族诞生……
和我笔下的情节相比,变身蜘蛛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又没穿越时空又没重生异界,只是多出了六只脚,除了很难买到衣服,就是打字的时候会不大方便——怎么用蜘蛛脚打字我还得琢磨琢磨。
我在被窝里躺着,觉得这样傻愣着也不是办法,还是开机码字吧。我的坑品很不好,缪斯女神偶尔来但更多的时候不来,我在写得出来的时候尽量更新——不更新就没收入,没收入就没饭吃,要是饿死了,我就没法写字了,我笔下的人死了会去到另一个世界,我不能保证我也有这种运气。
把手伸出被窝去按开机键,我又愣住了。
长按在笔记本上的是一根货真价实的手指。
我的手指。
我又变回了一个人。
真是胡闹!
即便是我这么任性的坐家也试过写这么莫名其妙的剧情。什么也没发生——没有遇到神秘的卜卦人,没有在小摊上买水晶手链,没有帮助陌生的老奶奶过马路,没有吃下奇怪的食物,没有被卡车撞飞也没有和飞机一起深眠大西洋——什么也没发生一个人就变成了一只蜘蛛,而且几分钟之后又变了回来!
电脑屏幕亮了起来,我习惯性地键入密码,开机音乐还没响完,我已经穿好了衣服。
我戴上眼镜,起身刷牙,仔细端详洗脸台上方镜子里的那张脸。
毫无疑问,是人的脸。是我的脸。
我后退几步,努力踮起脚尖,镜子里照出我大半个上身。
一切正常。没有多出什么器官,也没短了什么部位。
但几分钟之前,我的确看到了我拥有细长的八只脚,腹部覆盖着深棕色的硬壳。
那不是做梦。我很清楚。
算了。我耸一下肩膀,反正已经变回来了,而且这可以做一个新文的开头。
“某天醒来,我发现我变成了一只蜘蛛。”
我呆坐在小凳子上,敲敲打打,时不时删掉从头再来,但电脑屏幕上始终都是这么一句话:“某天醒来,我发现我变成了一只蜘蛛。”
我写不出来。
作者难免有卡文卡得发疯的时候,揪着头发也写不出一个字来。但这很少发生在一个文刚开始的时候。开头总是很容易的,写下去才难。
我卡文早就卡出规律来了,两万字左右卡一次,如果两万没卡,那么写到四万就会卡,再然后字数每递增三万一卡,越到结局越卡,最后只好赶场一样粗暴结文。
但写了一行字就卡了这还是第一次。可见这的确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开头。莫名其妙到连第二行都掰不出去。我决定放弃把自己的现实经历写进故事的念头。写作是虚构,写作是琦思遐想,写作是把脑海里看不见摸不着的幻象诉诸文字。
写作是说谎,说小孤女会被大总裁开着兰博基尼撞上(轻伤重伤没受伤都可以,当然不能撞死,最好也别撞残),灰姑娘会遇到骑白马的王子(而不是人贩子),死去的人不是在坟地里躺着等长蛆也不是在焚尸炉里烧成一掊灰土而是在另一个世界重生,不被爱的人穿越时空之后立即变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载……这一类的谎言我写过许多许多。
拿真事儿开头反而写不出来,看来,我已经说谎成癖,失去了书写真实的能力。
我决定放弃这个无法续接下去的开头,打开另一个文档。这个故事已经快写到结局了,但我也三天没更新了。我看着站在十字路口的女主角看了十分钟,往左,她将走到爱她的人身边,往右,她将和她爱的人重逢,往前,她会痛苦地死去,往后,她会锦衣玉食孤苦一生。我早在这个构思第一次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时候就决定了她会选择最后一条路,但盯着干干净净的电脑屏幕看了十分钟,她还站在那里,我一个字也没加上去。我写不出来。没关系,离结局越近卡文越严重,我早习惯了,而三天没更新了也就无所谓四天不更新。
我打开第三个文档。这个故事是前天忽然闯进我脑海里的,噼里啪啦,两天我就打了三万字,你看,开新坑总是很容易的。这些才出生不久、连名字都没确定的人在我脑海里吵吵嚷嚷着,我能感受到他们那种热辣、鲜活的生命力,我能看到他们脚下若隐若现的道路,我知道他们将相遇,分离,欢笑,哭泣……但我写不出来。
我打开第四个文档。这个故事在我电脑里放了三年多了,至今还只有两千多字。我每隔一段时间打开看看,有时候添上一百来字,有时候改一改遣词造句、标点符号——至于为什么要把“我看着他”改成“我看他”再改成“我看住他”,句末的感叹号改成省略号再改成句号,把两段合成一段又拆成三段……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更多的时候我什么也不做,就是看。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可我就是写不出来。这一次也不例外,我看了半个小时。根本没动键盘。
我打开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
我写不出来。
我的电脑里有如此多的草稿、残稿、断章……但无论是哪一篇,我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我写不出来。
我试图构思新故事,我真的想到了很不错的设定,我自己满意极了,“啊假如这样这样一定很有趣”,我为自己的构思打动对着电脑傻笑起来,可是把手指放在键盘上的时候,我一个字符也没敲下去。
我写不出来。
我感觉得到,这不是我今天状态不好,不是人总有卡文的时候,不是谁都有想偷懒的时候……
不是。
而是我再也写不出来。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但我就是知道,我再也写不出来了。
对一个只喜欢写也只会写的人来说,还会有什么比这更可怕?
我存款不多,大概还够我活上两到三个月。这两三个月我该怎么办?两三个月之后我又该怎么办?我的心情纷乱如麻。我决定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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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非常任性地开了新文。
前一段时间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为着莫名其妙的小事陷入极其严重的沮丧,差不多一个星期完全和外界隔绝——未出房门一步,没和任何人交谈,手机早就停机了,连网络都没接触。
心灵脆弱的时候肉体也一起虚弱下来,很莫妙地感冒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在家里躺了好几天,冷淡地想着真死了就好了。
病好之后努力生文,却发现那些沉重的故事,自己根本写不下去,那种脑子里长霉的烦躁感是《缠丝补梦》的一个灵感来源。一开始本来只是想写一个小短篇来发泄(写不出来的女坐家变成蜘蛛在家里抱着笔记本长霉而死直到房东来收房租才发现,嗯,这个女坐家说的正是我),却意外地发现这个开头写起来异常顺手,而且莫名其妙的从灵异惊悚题材走上了搞笑的吐槽之路,我还写得很带劲,每天少则一万,多则两万——这还是我人生第一次五天写了六万字,而且中途完全没卡文。
或许,无厘头更适合我现在的精神状态。本文的女主相梦梦比《春风谁渡奈何桥》里的青枝更加没心没肺。我希望相梦梦能给我带来好心情,也给你们带来好心情。
《缠丝补梦》的意义对我还不止于此。我想用文字剖开我的心,挖出深埋于心底的毒疮,我想坦诚勇敢地面对自己,而不是一味地逃避,我希望结束这篇文的时候,我在笑得简单而快乐之时,心底是真的简单而快乐。
呜,貌似把气氛弄僵了——放心好了,文内只会有脱线女妖一枚,绝非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