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次去杭州,都没有看西湖。这似乎不大好理解:许多人都是为了一睹西湖美景而去杭州的,我却过其门而不人。当然有客观原因:皆系出公差,往返匆忙,日程里没有游玩的安排。也有主观原因:怕见西湖——就像单相思患者恰恰怕无准备地路遇自己的梦中情人,怕那种手足无措的紧张与窘迫。窃以为:看西湖必须专程前往、抛却俗务,若能茗香净身后顶礼膜拜则效果更佳——不如此则不足以表达对此山此水的敬意。杭州是天堂的一半,西湖更属其中最高的一级台阶,一个想上天堂并且真正能上天堂的人,不应该有太多的私心杂念——否则等于辱没了风景。不要总等着风景来净化我们自己。国色天香的西湖不应该属于俗人的。我是个俗人,却不想落了俗套。我还没有做好见西湖的心理准备。西湖如明镜高悬,会令我辈自惭形秽的。做人还是需要保留一份对崇高与完美的敬畏。记得第二次路过杭州,乘车沿城郊国道往金华,透过树木与栅栏的遮蔽看见一隅水域。司机告诉我:“这就是西湖。”未及细看,它已被高速抛向脑后。无意间的一瞥(而且是隔着窗玻璃),西湖的魅力就征服了我。这顶多相当于“管窥”:我匆促扫视的只是它的局部,更何况它的全景呢?我百感交集地与西湖擦肩而过了。
还有一怕:怕失望,或者说怕扼杀了自己的想像力。西湖在我心目中已神化了,是尘世中难得的一席净土,如果见到真实的西湖——是由广告牌、霓虹灯、高音喇叭包装的,跟我的原始想像有天壤之别,那可怎么办?我难道愿意目睹许仙遇见白娘子的断桥上,有一位镶金牙的大款挽着他浓妆艳抹的“小蜜”摄影留念吗?我难道愿意聆听岳元帅的坟前,播放着软骨头的流行歌曲吗?也许,从来就没有永恒的西湖,没有不受时代干扰的西湖。也许,西湖原本就有两个,一个是它的过去(在诸多诗词曲赋里记载过),一个是它的现实(作为旅游资源被开发利用的)。我想见的其实是那个停留于人类记忆中的西湖,古典主义的西湖。跟它曾经拥有过的淡汝浓抹总相宜的青春期相比,无法回避的是,商业大潮侵蚀的现实中的西湖,肯定已徐娘半老了。不见也罢。我宁愿把想像中的西湖,作为一个罐头密封着,便于携带与贮藏。它在我的主观想像中是不会变质的,跟宋朝时的苏学士所见略同:“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在没见过西湖的人心目中,西湖反而可能是不朽的。
我有一位做了多年导游的朋友,名山大川几乎跑遍了,常常感叹:“国门之内,已无诱惑。”幸好我还保留着至爱的西湖——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忠实。忠实于自己的想像。我对西湖保持着完好无损的想像力。再回到前面说过的关于天堂的比喻,假若西湖真是天堂的化身——连天堂都一览无余了,还指望在人间寻找什么更令人心动的景色?所以我固执地锁上了内心的天堂之门。我去过杭州四次,却都没有看西湖,甚至西湖的门票多少钱一张我也不知道。虽非刻意为之,但能做到这样也不容易。这简直需要某种毅力。众所周知:西湖太迷人了。
和我持类似观点的还有鲍尔吉·原野:“诗人们最好不要到杭州的西湖去,免得赌气。诗人的毛病是非要作诗,但你面对苏白二堤、三潭印月的时候,是什么诗也造不出来的,脑子里不可避免地背诵苏东坡咏西湖的诗。为苏学士所驱使,令人气短,但任谁也弄不出比这首诗更好的诗。西湖太完美了,完美到了不宜以诗来歌之咏之的地步……”说归说,但他本人还是微服私访,悄悄地去一览西湖夜景了。他没想到,其实自己的论点,早在唐朝时就由李白之口说出过了——只不过李白“赌气”的是黄鹤楼:“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我多次与西湖擦肩而过,却不是一无所获:毕竟,今天晚上,在几千里开外,为西湖写了这篇文章,就当是一次遥远的敬礼吧。
我并不是打定主意要做西湖面前永远的缺席者。只能说我跟西湖的缘分刚刚开始呢。这也不准确。其实,西湖是我长期做着的一个梦境——我几乎怀疑它的边角都像熟读的书一样卷曲了。梦中的西湖,不是公园,不是旅游景点,不是创造外汇收入的国宝,也不是画家写生时的静物——西湖是有灵魂的,西湖就是西湖,就是西湖本身。同样,在西湖的问题上,我宁愿做一个想人非非的诗人,也不甘做一个没有特征的游客。毕竟,西湖是太有特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