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老的时代,大地的表面覆盖着各种植物——尤其是树木。随着人类的繁衍,又覆盖着越来越多的房屋。树木密集的地方,就形成了森林,而房屋密集的地方,就形成了城市。森林是树木的城市。城市是房屋的森林。我经常考虑类似的问题。树木在减少,房屋在增多——大地的面貌经历了沧海桑田的演变。即使生活在城市里,我仍然四处寻找着树木的影子,并对那些日渐稀疏的树木怀有深厚的感情。
南京就是一座和树木有缘的典型的城市。不管作为它的主人抑或过客,都会注意到街道两旁岗哨般整齐的梧桐树。据说这种体格魁梧、井然有序的法国梧桐,都是民国时栽种的,自然比目前城市里的大多数居民更为高龄。它们沐浴了大半个世纪的风雨,铁甲虬枝,即使一个人张开双臂,也无法丈量它的腰围。而这些绿色巨人的身高,大抵能超过四五层楼的窗口。南京是我的故乡,我从小就是在梧桐的影子中长大的。我习惯了在梧桐护卫的街道上行走,脚踩着那巴掌大的落叶。尤其炎热的酷夏,路两边梧桐的枝叶在上空合拢,形成一道天然的绿色长廊,阳光只能穿过叶缝照射下来,被削弱了威力。在这样的街道上散步的我,自然是富于诗意的,常常会因此忘却时光的流逝。18岁后我出门远行,每次还乡,走出火车站,迎面看见街道两旁那不变的梧桐,心中都会涌现某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它们仿佛在固执地等待着我?它们仿佛在夹道欢迎?故乡的梧桐哟,如果拥有视力、拥有记忆的话,是否能认出我呢,认出这个满面尘土的陌生人——是曾经在你的膝下玩耍的孩童?至少我是把这些树当做老人来看待的。我的身体硬朗的最苍老的乡亲……对于我来说,梧桐是最有人情味的树木。
最气派的是出中山门至中山陵的那一长段林荫道,梧桐的表情似乎也更为肃穆、庄严,不亚于人类的仪仗队。哦,梧桐,是树木中的仪仗队员。生活在这座有梧桐作为守护神的城市的人们,是有福的!
最近一次还乡,游荡于坐落在卫岗的南京农业大学校园,还是满目的梧桐。蓦然发现教学楼前的一棵梧桐树上挂有一块字牌(估计是供植物系的学生鉴别的),大意是:二球悬铃木,又称法国梧桐,原产于欧洲的杂交品种,是理想的行道树……这无疑给我补了一课:我还从来不知道梧桐的学名又叫悬铃木呢。我对梧桐的认识,仅停留于李清照的词:“梧桐更兼细雨”——那种古典的阶段。梧桐与雨,在我心目中一向是最浪漫的组合。当然,这道风景,是离不开人的——就像我对故乡的忆念离不开梧桐的影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