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对时光的挽留——哪怕这种挽留注定和其他形式的挽留一样,是徒劳无益的。但我们并不因此而松开自己握住纸张与笔的手,握住灵魂的武器的手,握住余温尚存的分分秒秒的手。山,依靠着我们的肩膀一梦千载,河,透过我们的指缝继续在流;我们一遍又一遍捕捞的,永远是自己的影子。我们放跑了什么,又留住了什么?也一遍又一遍地构成隐约的犯罪感与严酷的拷问。其实这种挽留本身,比它所挽留的事物更有价值。它泄露了一个人对生命、对美所持的态度。
美从什么年代开始诞生?这是无法正面回答的问题。可以肯定的是,从美降临人世的那一瞬间起,赞美者就产生了,赞美诗就产生了。我是其中的一个人,我的诗是其中的一首。魔鬼糜菲斯特与神打赌,说能把浮士德诱离真理之路。果然,当一向沉迷于书籍与炼金术的浮士德遭遇古希腊的海伦,便忘却与魔鬼的协约,情不自禁地呢喃:“美啊,请为我停留一刻!”事实证明这是一个能使人变成石头、也能使石头变成人的咒语。这也是最原始的赞美诗。美无迹可寻,美又无处不在,与美狭路相逢,我就是浮士德,就是一位受蛊于语言魔法、结结巴巴的笨拙赞美者。哪怕对美的礼赞,是通过挽留的意愿来体现的——瞬间的持续,已堪称成功的挽留了,不亚于永恒。
由于童年生活在乡村的缘故,心灵是喝井水长大的,我热爱风景。风景永远是我最本质的感动。我不知用风景这个词,是否适宜指代具象化的美,但风景确实是美巡游世界所披挂的物质外衣——换句话说,美若是灵魂的话,风景就是其寄托的肉体。剖析美的灵魂、美的概念,那只是美学;而痴迷于美的肉体、美的一眸一笑,才形成赞美诗。这就是艺术与哲学的区别。任何风景都是美的一部分,而美则是全部风景、所有美丽事物的总和。所以我哪怕仅仅目睹莽莽乡野升起的一缕炊烟,都会不由自主“啊”地感叹一声——仿佛它是我灵魂茧壳里抽出的若隐若现的丝。“啊!”是所有诗人在美面前最通用的口令。我充满惊诧,这一声“啊!”简直陌生得不像我发出的,而是内心深处有一个小小的人儿、小小的声音在呼喊,在提醒我。另外的声音。不要嘲笑诗人爱面对大好河山“啊”的一声——类似于歌剧演员夸张的舞台动作。在那一瞬间,他是失控的。他用手掩住口,生怕周围无关的行人注意,但还是按捺不住黑暗隧道里日出一样喷薄的感叹词。那一瞬间,他被照亮了。他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人群。他为了吐露内心的太阳而踮起脚来。
这就是赞美者的故事。这就是露天广场上唱诗班的队列与台词。或许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赞美诗都千篇一律,最终都可以简化成一个字:“啊!”而这个字足以衍生为无数次灵感,创造无数位诗人。或许所有赞美诗都是同一首诗。
那是怎样一个瞬间呀,漫长、松弛、冲动与焦灼,廊柱间隐蔽的乐器使黎明的边缘呈现青铜的反光。我困守大风起兮的北京城中,端坐十六层高楼之上,透过比世界的指甲盖还要小的一扇窗口,俯瞰街道上蚂蚁般的车辆与行人,以及冥冥之中司掌着人类命运的红绿灯。当这首诗的标题被斜射的光柱放大在纸上,喧嚣的更喧嚣,宁静的更宁静,我听见第一个醒来的人“啊”地做了一次深呼吸,第二、第三个人也分别喊了一声,如此继续下去……我可能只听见一个人所发出的咏叹,其后此起彼伏的不过是持续在城市峡谷间的回音,震耳欲聋。这使我无法判断黑暗中唱诗班的人数,也难以分辨那一张张熟稔或生疏的大师的面孔。在那一个仓促的音节中,受惊的时光停顿住脚步,世界原形毕露。
此时此刻,只有上帝的手能拧紧清规戒律的瓶盖,谁也无法阻止人类从喉咙里放出美丽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