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理影响着人文。这是一种类似于土壤对植物的影响,潜移默化,又如同宿命般无法变更。我生长在东方,东方对于我依然是神秘的,神秘本身就是它的特征。东方拥有过最漫长的封建时期,它性格中的自闭症是经过各种势力的冲撞才勉强打破的。太阳依然每天从东方升起,但它的心情已进入了黄昏的境界——作为其古老文明史的象征。东方是世界的另一尊神,我们是在它寂寞的神性笼罩下成长并且思考的。我相信整个东方告别了狂傲不羁的霸主时代,纵然有失落,毕竟恢复了清醒,开始迈入智者的阶段——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进步。
2
西方的文学艺术是以“文艺复兴”为转折点,令世人刮目相看的。很长时间以来,东方的文明忍受着衰落的痛苦,艰难地撑持着半壁江山。内敛状态的理智、澄明、豁达、彻悟伴随着东方文明的自我反省,使之获得慰藉与解脱,并构成一种类似于大病初愈后冉冉升起的美学。日本的艺术精神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川端康成在获诺贝尔文学奖后的演说辞《我在美丽的日本》中,不厌其烦地介绍禅宗、和歌、插花、茶道、书法与绘画,实际上是隐约批评着世界对博大深沉的东方文明的忽视——作为艺术家,他则以生活在美丽的日本并饱受东方文明熏陶为荣耀:“日本吸收了中国唐代的文化,尔后很好地融会成日本的风采,大约在1000年前,就产生了灿烂的平安朝文化,形成了日本的美,正像盛开的珍奇藤花给人格外奇异的感觉。”他还引用了西行法师的诗歌观点:“虽是寄兴于花、杜鹃、月、雪,以及自然万物,但是大多把这些耳闻目睹的东西看成是虚妄的。”川端康成认为:“西行在这段话里,把日本或东方的‘虚空’或‘无’,都说得恰到好处。有的评论家说我的作品是虚‘无’的,不过这不等于西方所说的虚无主义。我觉得这在‘心灵’上,根本是不相同的。”或许,东方的美学有那么一抹虚无的色彩,但不同于颓废,它是积极的,建立于洞察宇宙万物后的达悟。“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这就是心如止水的东方,空谷幽兰的东方。
3
我一直在想,东方是因为神秘才含蓄,还是因为含蓄而加倍地显得神秘?过于厚重的历史积淀使它深缄其口,除非我们透过布满苍苔的岩石触摸到它隐秘的心跳——所以东方人的性格也是比较内向的。我偏爱用同样的手势触摸纸张泛黄的东方的经卷,那些古老的大师们的言谈举止都已被另一个时空封存,但仍然以文字的形式辐射着我们今日之生活。他们的面孔是典型的东方式的面孔,他们的表情是东方的表情,温文尔雅,含而不露。我游览各地的寺庙,喜欢观察高高在上的佛像,佛的表情,堪称最耐读的一部古书——使我内心对东方虚无缥缈的想像获得具体的印证。东方是有神性的,这是它的神秘所产生的原因。否则它仅仅是一种浅薄的欺骗。有了神性的佑护,人性才不会成为无源之水。
4
我喜欢比较:西方有《荷马史诗》,东方有《诗经》,西方有吟诵着《神曲》的但丁,东方有弘扬了《楚辞》的屈原,西方有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东方有曹雪芹的《红楼梦》……唐诗宋词不仅是东方永远的文学遗产,也是世界的瑰宝。还有两千多岁的孔子——这东方的圣人,他的思想融会进整个中华民族的血统,一定程度上取代着神的位置,历史造就了这个肉体凡胎的神。“半部《论语》治天下”,是中国的一句古老的俗话。在东方,理性凌驾于万物之上,理性也凌驾于感性之上——因此在东方人眼中,大自然与心灵沟通,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发掘人与万物的息息相通之处,正是东方艺术精神之所在,以及东方艺术家的努力方向。
5
东方,在我理解中是一个带有时间概念的地理学词汇。它本身就拥有特殊的时空,容易使人联想到古典、传统、封闭、保守——并通过这一切达到自足与圆满。东方既表现为现实,又是世界极富于生命力的一个回忆。作为东方的艺术家,我们哪怕是在表达东方的现实,也等于丰富或强化了世界的记忆力。我热爱东方特殊的美,也努力认识东方特殊的美学:心灵可以包容万物——所以这种认识注定将从发掘自己的心灵开始。这也是认识世界的捷径。作为一个停留于世界的记忆中的艺术家(哪怕采取行进的姿势),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我既是现实的观察家,又是记忆的忠实记录者——错乱的时空反倒使我的双重身份达成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