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给我带来的是类似于烟草所制造的轻微的幻觉。在那一瞬间,我是神的儿子。在天地之间,在人神之间,我是文明的半神,是人间的英雄。这就是我对诗人这个概念所做的理解。我在烟雾迷茫中超低空飞行,贴近现实,而又不与现实保持一致。幻觉提供了现实之外的另一种可能。我知道,它首先帮助我超越了自身——从世俗的轭下获得解脱,放纵的语言开始恢复其必要的弹性。我怀疑自己是一个在城市头顶走钢丝的江湖艺人,或者说,是那位面容模糊的江湖艺人在代替我行走,步履维艰,心惊肉跳——这种游戏无法排除冒险的成分,正因如此,它才不失为一项高尚的游戏。如同王家新所说:“诗人创造了一个世界,为了在其中消失。”又到了该我消失的时刻,我转身的动作就是对世界的敬礼。写作所虚拟的是一种告别的感觉。真正的情人是因为告别才伟大起来。抚摸与倾诉,还有被动的吻……这一切都是诗歌教会我的。
每位诗人的一生都是一部抽丝剥茧的变形记。巧妙的手,笨拙的心,最原始的美感莫过于这种生命的本能。我必须绕过灯塔才能找到黑暗,必须制造障碍才能实现惊险,所以我挥洒的都是一些奢侈的时光,我把书卷乃至整个世界都作为先贤的遗物来看待。包括我最爱在黑夜运用的文字,都像经历过无数次擦拭的青铜器皿,边缘呈现黎明的曙光。那是神最先抵达的地方。我也是最先通过它感受到神的体温。
我请求你,蒙住我的眼睛——让我在黑暗中猜测,周围发生了哪些变化。猜测本身就是一种想像。我的想像力都是黑夜培养的。纸上的羽毛,空气中的翅膀,蜜蜂的螺旋桨,以及所有靠呵护就能获得成长的事物,不再需要其他养料。我是闻着花香而找到回家的路。通过想像,人类获得了成百倍于自己的势力与能量。并进而敬畏自身。这就是想像所创造的神,以及神的纠纷。而诗歌作为最富于想像力的事物,最初肯定产生自对神的赞美,抑或对人的训诫。它证实了我所说的那种轻微的幻觉的存在。在烟草、语法、宗教与情欲之间展开的一次无害的旅行。叶芝的名言:“同别人争辩产生雄辩,而同自己争辩产生诗歌。”想像本身是人类与自身所进行的旷日持久的沉默的争辩,能力因之而得到提高。我估计在怀疑论者身上,最发达的部分就是警惕与想像了:因为警惕而想像,因为恐怖的想像而加倍地警惕……诗人首先是情人,世界的情人。他同时又是世界的怀疑者——这是一种爱所造成的诗化的怀疑。我所讨论的这一切,都与人类的幻觉有关。叶芝同样还说过:“我不得不克制一种激情的愤怒……一个人的艺术不是从自己灵魂里的斗争创造出来的吗?美不是对自我的一场胜利吗?”没有任何幻觉是可以脱离隐晦的激情而存在的。在诗歌的陶醉中,词汇不过是制造幻觉的道具——如果你承认每个词汇背后都埋藏着一道古老的风景。那么,就用手中的铁锹去挖掘吧。
每一个古老的法术都会有许多年轻的传人。我是其中之一。我也因之而获得了成百倍于自己的势力与能量。存在与虚无,是博大的命题。包括有时轻得仿佛什么也没有了——都是一种力量的体现。这即是米兰·昆德拉所谓“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正如古典的文人大多因病弱而耽于幻想,我亦是因为生命之轻而成为幻觉的囚徒——但在这特殊的地狱中,有着绝对的自由。所以诗歌带给我的实际上是一次精神的解放。诗人都是成功的越狱者——使超越自我的过程成为最惊险也是最完美的艺术。我在幻觉中飞行,飞过城市的屋檐,飞过修辞的峡谷乃至你们的梦境,投下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阴影——即使你在梦中击落了我(遍地都是文字的残骸),也无法击落我的幻觉——它摆脱了我,依然在我的头顶飞行。我就像一个把地图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旅人,仰着脖子打量属于自己的风景,以及将由自己的替身去完成的路线。幻觉的路线是画在天空的,与行云流水为伍,我不过作为其设立在地面上的坐标而已。诗人永远在诗歌之外存在——他既是幻觉的主人,又是世界的局外人。而这里所说的世界正是他的诗歌所创造的。要么暴露我,要么把我藏起来,尽可能地别让其他人发现——这就是我对世界的恳求。否则我无法享受到真正的自由。自由在众人之外,在物质之外,甚至,在时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