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那轻微的步履,年幼的恒空微微一笑,念诵完最后一段经文后,立马回头望向了来时的路,赫然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恒空目光落到了老和尚脚下,神色一滞,慌忙道:“永贤师叔祖,脚下留情。”
永贤一声惊疑,随着恒空的目光寻去,只见自己脚下一群蚂蚁排成一列,井井有条的爬向远处,明白恒空用意后,当即笑道:“如若遇见苍鹰搏兔,你会作何选择?”
恒空回味着永贤的话,沉吟了片刻,忖思道:“若是袖手旁观,就等于看着兔子命丧鹰爪;若是救了兔子,表面上虽是行善,但实质却不是善,因为那无疑于断了鹰的生路。再者,总会有一只兔子会成为苍鹰腹中之食,那时一切行善都是徒劳。古语有云,我不杀伯人,伯人却因我而死。弟子认为,所谓的抉择仅是个人心中的一尊天枰,救与不救全凭个人。既然这茫茫天道自亘古以来存在至今,就不会因为微不足道的世人的抉择而有何改变。”说着,恒空拾起了地上的一片娑罗树叶,又道:“就像这娑罗树,不会因为一片枯叶的陨落而发枝生成菩提。”
永贤道:“但是与过去相比,它的确已经少了一片叶子,不再复从前。”
恒空起身望着眼前的娑罗树,踮起小脚轻轻一蹦,将那片娑罗叶重新摆在了树杈间,似乎极是兴奋,笑道:“师叔祖,你拘泥了!”
永贤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双眼微虚,道:“拘泥?真的是我拘泥了么?那你为何又要千方百计的说服于我?”
恒空神情一滞,顿时恍然大悟,面露悔色,作揖道:“阿弥陀佛,多谢师叔祖点拨。”
看着恒空一脸的虔诚,永贤微微点了点头,绕过了脚下的那一列蚂蚁,来到了娑罗双树下,道:“你从小天资过人,但是性子里却有一股执念,如若你不稍加控制,总有一天会堕入歧途。记住,爱恨情仇,万象为空。”
恒空点了点头,低声道:“是的,师叔祖。”
永贤摸了摸恒空的小脑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先前沉闷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若是面对苍鹰搏兔,你到底会如何选择。”
“弟子会选择救那只兔子,虽然那是近似愚昧的做法,但是弟子实在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兔子命丧鹰爪之下。”恒空的声音清脆响亮,却是没有半点的犹豫。
永贤轻轻吸了口气,拍了拍恒空瘦小的肩膀,目光掠过恒空胸前的碧玉念珠时,微微滞了瞬间,那颗泛着白韵的念珠依旧如八年前的夜晚一般晶莹闪烁。黄昏的悬崖边,一老一小就这么站在娑罗双树下,宛如祖孙俩,默默地望着远方落山的夕阳,那画面温馨且安宁。
许久,恒空似是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永贤师叔祖,师傅什么时候回来?”
永贤心下一算,道:“应该就在这几日。”
永贤话音刚落,只见林间跑来一个年轻和尚,气喘吁吁地来到娑罗双树下,道:“永贤师叔祖,天剑门的玉衡真人来访,方丈让您去一趟大殿。”
“玉衡真人?”永贤的神色有些惊诧,忖思了片刻,转身对着恒空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自会回来找你。”说罢,便与那通告的年轻和尚御空飞向了云隐寺。
恒空望着永贤离去的方向,颇有些疑惑,往日不都是自己回寺里的么?为什么今日师叔祖要自己在这里等待?一阵犹豫之后,他最终盘膝坐在了娑罗双树间,再次低声念诵起了《往生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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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隐寺的大殿。
一个头发花白的灰衣道人负手而立,身负一柄古朴的仙剑,剑柄上赫然以古篆刻着“玉衡”二字,其上隐隐流动着氤氲光华,看上去神秘且悠远。正是天剑门玉衡一脉的首座,玉衡真人。
玉衡真人一动不动地望着殿内佛陀的雕像,眉头微皱,那一双苍老的双瞳浑浊不清,看上去不知经历了多少沧桑的洗礼,然而此时却多了几分忧虑与焦急。
云隐寺的方丈永智也在一边,见着玉衡忧虑的神色,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道:“玉衡真人,天道茫茫,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凡事不可强求。”
玉衡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道:“永智大师,对于蓬莱的慈航轩,您应该比我更了解。即便是八年前终南山一役,那般危急,她们也自始至终是保持沉默,而此次却亲自发来灵鹤告急……”
九州正道四大宗门,虽然表面看上去以天剑门马首是瞻,但是实质上慈航轩却隐隐有着超然的地位,关于这一点,但凡其余三宗的长辈心里都清楚。慈航轩是一个隐秘的门派,据说源于蓬莱。蓬莱乃是上古传说中的仙岛,终年漂浮于南海,随着浓雾降落而出现,随着浓雾的散去而消失,从无外人涉足,上岛的路径只有慈航轩的弟子知晓。
至于慈航轩的出现,却是在两百年四十年前西夷妖人侵入九州的时候,当时玄门一盘散沙,正道三宗门殊死抵抗,九州大地惶惶不堪,风雨飘摇。最后双方决战于西北昆仑山,眼看九州修真界即将被覆灭时,只听虚空一声鹤鸣,数位天仙般貌美的女子自天而降,与正道三宗门携手,施展出诸般玄奇,经过一番激战,终将西夷妖人尽数歼灭。自此之后,九州再度恢复安宁,而此前一直默默无闻的慈航轩,却隐隐成为了正道的领袖。
此时,永贤匆忙走进了大殿,当他看见佛陀之下的玉衡真人时,素来从容的他,眼中却多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忧虑。转眼之间,又有几位年近古稀的僧人陆续走进了大殿,不久之后,但凡云隐寺永字辈的僧人全部来到了大殿中,众人的目光中均充满了疑惑与惊诧,至于到底发生了何事,却是无人知晓。
这般紧张的态势,却是比八年前更严峻!
见到永字辈的僧人来齐之后,永智方丈却是没有多言,目光落到了玉衡的身上,道:“玉衡真人……”
玉衡点了点头,伸手入怀摸出一只纸鹤,只见他两指一并,低声叨念了几句法诀,那纸鹤便散发起一道晶莹的七色光芒,那薄如蝉翼的纸翅竟缓缓的扇动起来,随之脱离了玉衡的手心,袅袅的飞向了虚空,殿内回荡起天籁般的女子声音。
“余夜观星象,见四象之一的白虎之中,有一宿偏离其应有的轨道。长此以往,数十年间,白虎定会昌盛,届时四象失衡,天下必将大乱。余在此邀各位道友,十年后于九华山神女峰论道之际,共商应对之策。”
纸鹤轻盈且飘逸,那天籁的女声在偌大的殿内久久回荡,众人的神色却凝重到了极点,这佛陀的大殿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闷。
许久,玉衡深吸了口气,道:“折纸成鹤,翱翔九天,乃是慈航轩的秘法。”玉衡顿了顿,又道:“对于这只灵鹤带来的消息,不知诸位道友有何看法?”
众人望着那只纸鹤,大殿再次陷入了沉寂。良久,永智才缓缓道:“这只灵鹤无疑是慈航轩的信使,而白灵轩主也绝不会口出戏言,只是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信中的大乱到底所指为何?”
永戒紧皱着眉头,忖思道:“会不会指的是玄门余孽?诸位对八年前终南山一役应该都还记忆犹新,当时漏网的除了萧天行的夫人苏灵绣以及魔子之外,还有那诡秘至极的左圣无心。我想在场的诸位,恐怕没人能断言自己的修为比那无心高深吧?尽管玄门大多数魔头都已死在终南山一役,但是以无心的能力,重整玄门却并非难事。况且八年过去,我们始终都没有魔门的消息,诸位不觉得太不寻常了么?”
永贤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道:“慈航轩所指的应该不是玄门,否则八年前的终南山一役,她们就不会自己置身事外,对玄门采取纵容的态度。换言之,她们最初起就对玄门没有忌惮。”
永智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落到了玉衡身上,道:“玉衡真人,不知清玄真人以及贵派对此有何看法?”
玉衡道:“实不相瞒,恐怕清玄师兄也与诸位道友一样,只知道事态严重,却不知其中具体细节。当天,清玄师兄接到灵鹤的消息后,就立即派贫道与天权师弟通知贵寺与无名谷。粗略算来,天权师弟也应该到无名谷了,不知他那边是否有什么线索。”
永戒顿了顿,看着永智,叹道:“只是那慈航轩从不在凡间走动,否则或许能找白灵轩主问个清楚。”
此时,一直沉默在旁的永相却开口道:“方丈师兄,要不我现在带领弟子去海边寻找蓬莱?”
永智摇了摇头,道:“沧海茫茫,无边无涯,况且那蓬莱仙岛又是随雾而现,就如海市蜃楼,位置时刻变幻,常人岂能轻易寻到?再者,慈航轩恐怕也仅是从星宿移位推衍出一些蛛丝马迹,倘若她们知道大乱为何,这灵鹤所带的讯息决然不会这么模糊……”
永智长叹一声,又道:“九州浩土,看来又不得安宁了,想那二百四十年前,那是何等……”
说到此,永智的话却打住了,众人神情凝重至极,大殿竟压抑到连呼吸声也消失了。殿内众人都是老一辈的人物,均经历过二百四十年前那场浩劫,那幕血腥,那幕厮杀,时至今日却仍旧历历在目,甚至八年前对魔门的绞杀,也是缘于对那场浩劫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