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物换星移,转眼之间,八载已过。
九州东南边陲的群山之中,熹微的晨光映进山涧,雾气在缕缕光束下缓缓地弥散着。晶莹剔透的露珠挂在草尖叶上,随着微风轻轻的抖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滴落。
一阵悠扬的钟声回荡在山林,宁静致远,绵延悠长,隐隐有着一种与世隔绝的超脱感,似是能涤净人们心中的俗世尘垢,随着钟声寻去,只见一座佛塔静谧的立在群山之间。佛塔不高,仅有九层,每层的楼角都系着古朴的铜铃,虽然没有高耸云霄的那般气势恢宏,但却给人以一种无法言语的庄重与神圣,尤其是楼角随风响起的铜铃声,更是让人感觉平和。
这山名作东灵山,与九州其余的名山大川相比,并没有什么玄奇之处,之所以闻名于天下,却是因为山上的那座佛门千年古刹——云隐寺。
云隐寺作为九州正道四大宗门之一,并没有其余三宗门那般瑰丽与飘渺,仅是在平凡的山林间,坐落着几处古庙与僧人的居所。至于修真炼道之人所追求的如梦似幻般的飘渺,在这千年古刹内却是寻不到一丝踪影,寺内有的只是那梵歌的念诵,檀香的醇和,以及那份沉寂、空净、灵动的世外之感。
橘红色的霞光染在天边,淡淡的红日映着这座古刹,似乎在昭示着新的一天开始,不过,寺内的僧人早已起床了。
此时,众僧人做完了早课,三三两两从早殿里出来。其中,有一个小和尚,大约七八岁的样子,眉清目秀,明眸皓齿,胸前的那一串碧玉念珠十分惹眼,与他那小小的个头极不相称,甚至垂到了膝盖处。最令人困惑的是那八十一颗碧玉念珠之间,却独有一颗缀着些许的白色花韵。石阶的间隔比较大,小和尚又人小腿短,每一步都需要大跨向前,才能勉强跟上师兄们的步伐。
小和尚法号作恒空,正是八年前永智等人捡回的婴孩。
待到片刻,恒空便来到了膳堂,众僧人都默默地用着自己的早斋,一碗清粥与几片腌萝卜,偌大的斋房很静,没有一个人说话,仅有筷子与碗接触的声音。
这时,一个圆得如肉球似的和尚看着身边的恒空,又小心翼翼地瞅了瞅身边众人,确定无人注意自己之后,悄悄地挪了挪胖胖的身体,低声道:“小师弟,跟我来。”
恒空端着手中的粥,不解地看着胖和尚,道:“恒远师兄,什么事情?”
看着恒空一本正经的样子,那平淡的神色似是荣辱不惊,俨然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恒远眉头一皱,一脸的肥肉顿时挤到一堆,一把抢过恒空的粥碗摆在一旁,道:“别在我面前摆出这么一副小老头子的模样,师兄给你留了些好东西。”
不由恒空辩解,恒远便一把将他拉到了斋房外,鬼鬼祟祟地来到了弥勒殿里。看着恒远神神秘秘的样子,恒空疑道:“恒远师兄,到底什么事情?我的早斋还没用完。”
恒远眉头一皱,道:“为你小子好你还不知道,整天就跟着那帮老秃驴吃斋念佛,那些萝卜清粥怎么能长身体?师兄我这次出山历练,特地给你带回了个好东西。”说着,他一下子钻到了弥勒佛的供奉台下,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从暗处摸出了一个纸包裹。
看着恒远手中的纸包裹,恒空只感觉一阵前所未有的香味儿迎面而来。
恒远嘿嘿一笑,打开了纸包裹,一个香酥脆嫩的烤鸡腿儿,道:“这是青州醉仙楼最出名的叫花鸡,为了保证味道新鲜,我可是连夜从青州御空三百里赶回来的,累死我了。”恒远嘟噜着,舔了舔嘴角,那样子已是垂涎三尺,只见他手臂一转,却将鸡腿儿塞到了恒空手里,又道:“快拿去吃了,吃了好长身体。”
恒空愣了一下,将手中的鸡腿儿重新塞回了恒远手里,作揖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是不能沾荤腥的。”
恒远白了恒空一眼,干咳了两声,挺了挺圆滚滚的肚皮,没好气地道:“出你个头!你看师兄的肚皮大吧,你再看看这弥勒佛的肚皮更大吧?知道为什么吗?”
恒空愣愣地看着恒远,却是不知弥勒佛的肚皮有何蹊跷。
恒远又道:“弥勒这小子的肚子之所以比我大,是因为他吃的鸡腿比我更多。你要记住,作为一个出家人,应该要有舍生取义的精神,这食、色、性无一不是世人所沉迷的,只有在了解这世间百态、芸芸众生之后,我们才能普度救济世人。正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只要你秉着一颗大无畏的慈悲之心,喝一两口酒、吃一两口肉,佛祖是不会怪罪于你……”
“恒远!”一个冷峻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恒远一惊,慌忙回头,只见一个白胡子老和尚怒视着自己,那魁梧的身形当真如金刚一般。恒远双腿顿时一软,险些晃倒在地,不禁吞了吞口水,显然怕极了这老和尚,连忙强颜嬉笑起来,道:“永戒师叔祖,我历练结束回山的时候,遇见一位潜心向佛的居士,于是为他讲解了一段《心经》,他作为感谢便将这块鸡腿施舍于我。本来身为出家人,是不能……”
不待恒远将话说完,永戒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自己去戒律院等着。”
恒远看了看一脸怒容的永戒,又看了看身边一本正经的恒空,撇了撇嘴巴,不敢再言,只是轻叹一声,恋恋不舍的将鸡腿放在了地上,灰溜溜地走出了弥勒殿。
永戒是戒律院的首座,平日里少言寡语,身性严肃,但凡寺里的僧人看见他都会敬而远之,尤其是时常犯戒的花和尚恒远,更是怕极了这位戒律院首座。
恒空自小生长在云隐寺,成天与永字辈的年老僧人在一起,对于眼前这位人人敬畏的永戒师叔祖,却是没有任何的拘束。尽管那位无所禁忌的恒远比恒空年长十多岁,但因为两人都师从延明门下,关系是极为密切的。
永戒看着地上的鸡腿,眉头微微一皱,目光落到了恒空身上,道:“恒空,你可知永贤师弟为何赐你法号恒空?”
恒空咧嘴一笑,从容淡然,道:“红尘诸事,皆如浮云,爱恨情仇,万象为空。”
永戒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眼瞳冷寂,随后走出了弥勒殿。
看着永戒远去的背影,恒空脑袋里忽然浮现起恒远的模样,那位胖胖的师兄也许又在戒律院哀嚎了。想到此,他不禁咧嘴一笑,拾起了被恒远扔在地上的鸡腿,穿过膳堂,越过早殿,走出云隐寺,最后来到山野间的一处悬崖边。
悬崖突兀的延伸至虚空,除了边缘生着两株娑罗树外(注1),却再没有别的花草树木,有的仅是那些凌乱而繁多的乱石。整座悬崖死寂且枯燥,与周遭的生机碧绿相比,恍惚截然不同的两片天地,隐隐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恒空来到娑罗双树下,挖了个小土坑,小心翼翼的将那装着鸡腿的纸包裹放进了坑中,然后填土掩埋。一切就绪之后,便坐在娑罗双树间,一遍又一遍的念诵起了《往生咒》。
这座悬崖是伴着恒空一起长大的,至于具体的年限与时日,却是连他自己也忘却了,只是依稀记得从记事起,自己便总喜欢来到这崖边,坐在这娑罗双树间冥想入定。
山涧和风轻轻的吹拂,林间绿叶婆娑作响,不知不觉之间,天边的朝阳已然换作了晚霞。夕阳下,林间静谧悠然,大地一片柔光温润。恒空依旧如先前那般,坐在娑罗双树下一动不动,微闭着双眼,轻轻地念诵着超度的经文,语速不疾不徐,神情不骄不躁,仿佛忘却了岁月流光。
此时,一个清瘦的身影徐徐从林间走来,望着悬崖边娑罗双树下诵经的恒空,他微微点了点头,嘴角泛起一丝满意的笑容。
(注1):娑罗树,相传佛祖涅槃于两株娑罗双树,娑罗双树又称双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