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恒空如往常一般,怀揣着两个馒头,离开云隐寺,向着后山的悬崖走去。
尽管他修炼《寂灭心经》的时间尚短,仅仅两年有余,却是凭借其卓绝的天赋与悟性,突破了却尘之境。
虽然对于《寂灭心经》来讲,却尘之境并不似本心之境,往往决定着个人日后的潜力。一般来说,凡是一心向佛的僧人,无论时间长短,都会突破却尘之境,但是恒空的修炼速度却着实有些惊人,竟超越了云隐寺的历代神僧,令那几位知情的永字辈老僧惊诧不已。在他们眼中,恒空的惊才绝艳,在数十年之后,俨然又是一个李沧澜,又是一个九州正道不败的神话。
恒空从小生在佛门,天性善良,从未被俗世所染,长辈们平日里对他倒也放心,延明在授与他《寂灭心经》的几个月后,便少有再与他谈经说道,仅是等他自行领悟,只在偶尔心血来潮之时,才来一趟后山的悬崖处。久而久之,白狐似是发现了这个规律,每日清晨,不待恒空将馒头送到石窟,它便会径自坐在那娑罗双树下候着。
此时,恒空来到了悬崖边,望着娑罗双树下空无一物,不由一愣,哪里又曾有白狐的影子?短暂的疑惑之后,他便顺着陡峭的山势,越过浓密的荆棘丛,来到了绝壁处的石窟前。
恒空望着上方繁茂异常的藤蔓,如一帘葱绿的瀑布挂在壁上,掩住了石窟的入口。似是想到了什么,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微笑道:“莫不是那白狐贪睡……”
忽地,山涧一阵清风,撩开藤蔓,拂面而过,血腥之气隐隐约约。恒空一滞,猛地一惊,心间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慌忙三步并作两步,不顾那陡峭的山势,攀到了石窟入口。
眼前的一幕,却是令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石窟深处,几许昏暗,白狐趴在地上,鲜血淌了一地,那原本莹白如雪的绒毛,此刻却是染得猩红刺眼……
清风灌进石窟,给人一种阴冷的感觉。
恒空惊惶地冲进石窟,抱起血泊中的白狐,那小小的脑袋随着恒空的动作摇晃着,如脱线的皮影一般,耷拉在恒空的肩上,那眸子美丽依旧,不过往昔的那抹灵动却变成了死灰,眼看是没了生机。
白狐的身子如深秋的霜雾,冰凉间又伴着几许孤独。
“不……不……怎么会……”
恒空低声自语着,一脸的难以置信,脑海中尽是这些年来白狐朝夕相处的身影,那一举一动,那怯懦且灵动的眸子,一切仿佛历历在目。
吧嗒一声,白狐的尾巴垂落在地,还有那串被黄纸包裹着的冰糖葫芦,竹签前段的那颗已经被摔成了碎块。不过,竹签的末端,却依旧被白狐紧紧的卷着,似乎从来不曾松开……
忽地,恒空似是想起什么,悲痛的神色之间,又燃起了几分希望,喃喃自语道:“师父,师叔祖……对,师父和师叔祖一定能够救活白狐的……”说罢,他慌忙抱起白狐冰凉的身子,转身准备跑出石窟。不过,正当他望向石窟的洞口之时,仓惶的脚步却是不自觉的停下了。
一道熟悉的灰色身影,恰巧站在石窟的入口,挡住了他的去路,却正是那神秘非凡的忘心。
不待恒空说话,忘心却是先出了声,道:“若是将它带回云隐寺,你认为它能逃过寺内僧人的法眼?”
恒空神情一滞,正欲开口反驳,忘心却又道:“虽然《寂灭心经》的却尘之境仅是为了断绝红尘,为日后修炼奠下基础,但是至少也能让人辨清邪魔妖道罢?”
恒空慌忙辩解道:“不错,早在几个月之前,小僧就知道白狐有一定的灵性,但是这些年来,它却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忘心道:“妖道即是妖道,终归殊于正道。李沧澜这个名字,你应该听说过罢?”
恒空听得,猛地回忆起师兄恒远曾经讲述的,那个九州正道不败的神话,那个背叛九州正道的天纵奇才。
“当年那终南山一役,若不是李沧澜以摄魂道困住玄门圣主,并拼着性命施展天剑道将其诛杀,正道与玄门谁胜谁负,恐怕至今也没那么容易说清楚。”忘心顿了顿,又道:“但是之后,天剑门为了顾其千年的清誉,却是硬生生的将他的尸体压在镇妖塔之下,永世不得超生。他虽然助九州正道灭了玄门,但是死后的尸体却仍被定为妖邪,他的错仅是与妖道结为了夫妻。”
恒空搂着冰冷的白狐,毅然道:“不会的,师父与师叔祖不会这般不讲道理。无论怎样,白狐总是世间的生灵,出家人是讲慈悲的!”
忘心缓慢走到恒空身前,看着白狐右腿处的那道伤口,却是不偏不倚在原来的那处旧伤之处。他拾起了白狐的右腿,一番观察之后,道:“这只白狐已具有了灵性,一般的凶禽猛兽是很难伤到它。何况,这伤口处依稀有着几许五行灵气,显然是被道门的术法所伤,千百年来,道门与佛门对待妖邪素来都是共同进退。或许,伤这只白狐的道人此刻正在云隐寺。如此说来,你还要执意将它带回云隐寺?”
忘心的语调平淡,不疾不徐,那份冷漠就似灰蓝色的双瞳一般。
恒空一愣,犹豫起来。沉默之间,却见他神色一喜,顿时恍然大悟,期盼的看着忘心,道:“忘心先生,您一定能救白狐的!”
忘心眉头微皱,一番忖思之后,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恒空一阵疑惑,喃喃道:“条件?”
忘心点了点头,道:“不会违背良心,不会违背道义,也不会违背出家人的戒律,仅当是我们之间的一种约定罢。”
“嗯,我答应!”恒空立即点头应道。
恒空话音落下,石窟间却忽然泛起一阵幽风,空气之中夹杂着缕缕的黄沙,让人无法睁开眼睛。待到恒空回过神来,望着昏暗的窟内,已然不见了那道灰色的身影,而怀中的白狐却也不知在何时消失了。
石窟口的藤蔓,随着清风微微摇摆,湛蓝的天空下,那缕黄沙寻着天涯,渐去渐远……
旭日初升,惠风和煦,山野的雾霭流岚如无边的海,沉寂之中,偶尔又有着几浪云涛起伏。
又是一日的清晨。
悬崖边的娑罗双树下,恒空并没有像往常一般冥想入定,而是站在崖边,望着眼下寂静的幽谷,眼中尽是忧虑与急躁。因为担忧白狐的伤势,自昨日清晨之后,他便整日神情恍惚,就连诵经念佛也静不下心来,生怕那朝夕相处多年的白狐会有什么不测。而昨夜,更是一宿未眠。
望了望天边的日头,恒空紧攥着小手,自语道:“忘心先生怎么还没有来……”
或许是由于太过心急,恒空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无论是坐是站,心间却总是不得安宁。又是许久,他暗自摇了摇头,自语道:“或许是我太心急了,先生并没有说是今日……”
话音未落,他只感觉身后一阵幽风泛起,回头一看,树林之间,正是那道熟悉的灰色身影,白狐则安静地趴在一旁的地上。
恒空神色一喜,连忙跑了过去,蹲在白狐身前,轻抚着那雪白的绒毛。虽然白狐依旧紧闭着双眼,但是相较昨日的冰冷,那娇小的身子却是多了几分暖意。恒空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向着忘心深深一揖,道:“多谢先生。”
忘心微微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情呢?”
恒空应道:“先生请说,小僧定当竭力以赴。”
“呜呜……”
就在此时,白狐却是突然低吟起来,微虚的眼中,那灵动的眸子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俨然一副大伤初愈的模样,眉目之间似乎仍残留着那难以回首的痛楚。
恒空蹲下身来,轻浮着白狐的小脑袋,道:“你先好好的修养一番……”
“呜呜……”
白狐的低吟打断了恒空的话,虽然那眸子有些暗淡,但那分关切与记挂却没有减少分毫,朦胧之中一闪一闪,仿佛想要诉说什么。可是,当它的目光落到一旁的忘心身上,落到那双灰蓝色的眼瞳间时,低吟之声却是越发的轻微,颤颤巍巍的缩了缩身子,怯懦的凑近了恒空的脚跟,目光也移到了别处,望着身下那抔黄土,却是再也不敢凝视那梦魇般的灰蓝色双瞳……
见着醒来的白狐,忘心并没有感到意外,神色也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从未见过这只白狐,也仿佛忘却了那夜的石窟,只见他抚着身边的娑罗双树,望着天涯低声道:“人的一生,就似这娑罗双树,在荏苒的岁月中,站在山头看天边的云霞来去,虽然看到了这片天,却也注定会错过另一片。”
恒空忖思片刻,旋即微笑道:“先生应该庆幸自己所拥有的,而不是惋惜那些错过的,贪欲是无穷尽的,若是偏执下去,只是徒增烦恼而已。小僧从小生在佛门,或许不解红尘烦恼,但是先生为何不能拥有一颗淡看人生的心?”
“淡看人生?”忘心看着一旁的小和尚,那稚嫩小脸似是永不知闲愁,那澄澈的眸子也不带红尘的沧桑。忘心微微笑了笑,摇了摇头,轻吸一口气,道:“弥补一些遗憾罢了……”
恒空一愣,不明所以,正要追问之时,却见忘心又道:“我漂泊半生,访尽名山大川,走遍幽奇险境,研习过不少异术,最精通的乃是八卦数术,之外又有卜筮、五行、归元等。我的第一个条件,便是要你学会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