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东灵后山。
恒空依旧如往昔一般,静静地入定在娑罗双树下,白狐也理所当然的趴在一边,轻轻地摇晃着尾巴,凝视着眼前的小和尚,那晶莹且灵秀的眸子楚楚动人,那串裹着黄纸的冰糖葫芦被围在两爪之间,保护得异常周密。
自从那晚回到云隐寺之后,恒空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灰衣人,因为灰衣人的那一席话于他来说,无疑是在无波的古井投下的一块石子,使得原本沉寂的水面涟漪四起。虽然他很想再次遇见那个灰衣人,但却并没有强求的意愿,从小生在佛门的他,深信佛缘生灭一说,若是缘分未尽,自会有再续的那一天。
不过,那一记百年罕见的天雷,却是惊动了整个云隐寺,也着实令年幼的恒空心担忧了一番,生怕那晚露宿山野的灰衣人遭遇什么不测。因此,他当时还趁着夜色,特地偷偷地溜出了云隐寺,独自跑去后山的娑罗双树下寻了一番,但却并没有看见那道孤寂的身影。
霞光之中,清风徐徐,吹过悬崖,几缕若隐若现的黄沙,寻着天涯飘零至近。
忽地,白狐只感觉身后一阵凉意,旋即回头一望,却看见那道孤寂的灰色身影,不知在何时已然出现在自己身后,那无边的沉默令它心中一阵莫名的悸怕。
白狐低声呜咽着,衔起身前的冰糖葫芦,望着灰衣人高大的身影,一点一点的向后挪动着身子。
听得白狐的呜咽,恒空从入定中醒来,回头却见半月前的灰衣人,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他当即会心一笑,道:“居士还好么?半月之前的那夜,小僧重新回来寻你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灰衣人没有说话,仅是沉默地看着。
对于灰衣人的沉默,恒空并没有感到意外,又道:“那一记天雷可真是骇人,竟是引得东灵山也有些摇晃。说起来,也不知是什么触犯了神灵,竟是惹得百年罕见的天刑降下。”
清风中,灰衣人的衣袖缓缓地飘摇,袖口之下那只左手平凡无奇,仅是略微显得有些苍白,至于那夜淋漓的鲜血,却是早已不见了踪影。他绕过白狐,缓步来到恒空身边,一道坐在了那娑罗双树下,道:“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恒空挽起胸前的念珠,起身作揖道:“小僧法号,恒空。”
“恒空,恒空……”灰衣人低声叨念着。
恒空一笑,道:“红尘往事,皆如浮云,爱恨情仇,万象为空。这个法号,是永贤师叔祖赐予的,大概希望小僧不受俗世困扰,潜心向佛,体悟大道罢。”
灰衣人点了点头,又道:“那你俗家姓名呢?”
恒空答道:“小僧是师叔祖从深山里拾来的,至于俗家姓氏,却是连师叔祖也不清楚。或许是小僧与佛有缘,又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定数,从小就皈依了我佛,更是除去了那诸般俗世困扰与忧愁。”
灰衣人微微笑道:“俗世之间,像你这般年纪的孩童,都是成天依赖着父母,而你却是毫不在意,你没有记恨过他们将你遗弃在山野之中么?”
听得灰衣人的话,恒空却是没有半点在意,眼中也没有一点怨色,莞尔道:“缘起即为缘灭,每个刹那的生灭,都是轮回的相续。若不是被遗留于深山,小僧恐怕也不会皈依佛门,或许当初他们也有他们的苦衷罢。如此说来,又有何怨与恨?”
灰衣人轻轻摇了摇头,微笑着却是不再言语。
望着灰衣人略带苍白的脸,那鲜少出现的微笑,恒空猛然想起自己却不知如何称呼对方,旋即问道:“施主,请问您如何……”
灰衣人微笑着,望着远方绵绵不绝的山峦,打断了他的话,道:“称谓重要么?”
恒空一愣,却是没料到对方竟知晓自己的心思,惊诧之中又有几分尴尬,道:“其实,小僧对于施主半月前的言论,一直记忆尤深。之后越是回味,便越是觉得施主所言在理,不过有几处地方小僧不太明白,希望施主能解除小僧心中困惑。”
灰衣人转而看向恒空,道:“与云隐寺博大的禅学与佛理比起来,我的言语不过是一些胡诌的谬论罢了,难道你也要了解?”
恒空浑圆的眼珠子一转,回想起半月前娑罗双树下的那一幕,微微笑道:“所谓诸法,无论圆满或残缺,邪说或正道,却都是源在天道之中,最终都会归于那无常与恒常的河流。”
听得恒空重复自己的话,灰衣人神情一滞,似是有了几分兴致,那沉寂的眼瞳也多了几许生气,道:“我那些是与禅学佛理相悖的谬论,你就不怕你的师父、师叔祖怪罪于你?”
“怪罪?”恒空一愣,眼神有些疑惑,忖思半晌之后,似是想通了什么,笑道:“施主的言论并没有错,师父与师叔祖为什么要怪罪?又或者说,难道与禅学佛理相悖就是谬论么?”
恒空的语气虽然平淡无奇,但那平缓的语调之中,却隐隐有着一股子倔劲儿,而且还难以劝阻。
恒空又再次问道:“施主,请问您如何称呼?”
灰衣人望着远方,那素来波澜不惊的双瞳间,竟是罕见的出现了几许困惑,那几百年的生命,仿佛又重新回到了这一刹,那些无法分离的回忆似乎重新交织在了一起。沉寂良久,缓缓说道:“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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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后,每隔几日,忘心便会来到那座悬崖边,与恒空谈论因果、轮回、天道以及凡尘之人看来飘渺至极的诸般玄虚。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每一次的到来,无论是清晨或是黄昏,却都是巧妙的避开了云隐寺的僧人。
不知不觉,半年过去。
黄昏下,晚风吹拂,忘心坐在娑罗双树下,凝视着地上繁杂的图案,手中的枯枝顿在其上停滞不前。恒空入定在一旁,双眼微闭,清秀的眉目之间平静淡然,没有一丝焦躁与忧虑。白狐依旧趴在恒空的身后,愣愣地望着那道身影,沉默间似是有着万般柔情,天边的夕阳斜照在悬崖,那眼眸的流光也多了几分橘色的温馨。
恒空睁开眼睛,望着一边凝神忖思的忘心,道:“忘心先生,小僧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有些东西即使你现在明白了,那也是徒劳。你现今看尘世,有如隔岸观火,终究只是镜花水月的空谈,只有亲身经历之后,方能了解其中的无奈与苦楚。”忘心低声应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繁杂的图案。
恒空微微点头,起身来到忘心身前,看着地上那繁杂的图案,道:“先生,你所推衍的是什么?好像半年以前,这图案就是这般模样了罢?”
忘心应道:“几个戏子的生辰罢了,百年前就是这般模样了,只是一直没有过进展。”
戏子?恒空心中一阵疑惑,随即却释然了。这半年以来,在他眼里,忘心乃是一个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的奇人,其博学更是令人难以置信。因此,他对于那神秘繁杂的图案,除了好奇之外,却是并没有什么惊讶之处。
似是想起了什么,忘心放下手中衍化的枯枝,看着恒空,道:“你的《寂灭心经》修炼得如何了?”
恒空道:“师傅让我放慢修炼的步伐,好好的巩固一下却尘之境,以免日后被心间的魔障趁虚而入。所以,现在仍旧停留在初悟本心之境的阶段……”
随着日头的西沉,暮色逐渐黯淡下来,习习凉风之中,夜空无边无垠,仅有几颗星辉的点缀,大地仿佛笼罩在一幕黑纱下,无名处的草丛间依稀传来蛐蛐的低鸣。
夜幕茫茫,无论是那无边的黑纱,又或是那低微的虫鸣,似是永远没了尽头。
恒空与白狐都各自回去了,悬崖边的娑罗双树下,仅余下了那道孤寂的身影,借着星月的清辉,继续着那相续百年的推衍,那枯枝顿在空中,却依旧是无从入手。
许久的沉默,他扔掉手中的枯枝,走到了崖边,望着眼下那幽暗的深谷。
蓦地,一阵幽风泛起,他的身子逐步化作了黄沙,随着夜风向着那深谷飘去。与此同时,娑罗双树下那神秘的图案,也在这莫名的幽风中,逐渐的消融着,最终回归了曾有的那抔黄土。
绝壁处的石窟,藤蔓茂盛且翠绿,星辉透过藤蔓间狭小的缝隙缕缕映进石窟,就似东灵山的夜一般,清幽与宁静。白狐趴在石窟的角落处,微闭双眼,呼吸匀称,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似是步入了最甜蜜的梦境,仿佛看见了那个清澈得透明的小和尚。那串裹着黄纸的冰糖葫芦,依旧如往昔一般,安静的立在那毛绒绒的狐尾之间。
几许夜风吹来,茂盛的藤蔓隐隐被撩开,若隐若现的黄沙顺着缝隙,一点一滴的飘进石窟,凝聚在清幽的星辉之下,最终化作了那道孤寂的身影。
忽地,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白狐猛然从睡梦中惊醒,顺着洞口望去。或许是背光的原因,那张脸让人看不真切,那遮住洞口的灰色身影,却似遮住了那片夜空,使得原本就昏暗的石窟又阴沉了几分。白狐低声地呜咽起来,卷着被黄纸包裹的冰糖葫芦,身子瑟缩颤抖不断,就如面对九幽邪魔一般,颤巍巍地向后挪动着。
忘心看着那惊恐的白狐,灰蓝色的双瞳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并没有因为白狐的哀鸣有任何动容。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缓步向着白狐走去,而白狐也随着他的步伐一点一点的后退,直到石窟最深处,最终退无可退。
昏暗之间,那双眸子一闪一烁,犹如绽放的灵花,带着几许特有的怯懦。那串冰糖葫芦,自始自终都被毛绒绒的尾巴卷着,掩在那个娇小的身子之后。
它用了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在护着。
忘心停住了脚步,望着白狐,道:“妖人殊途,有些缘分注定不会有结果,你为何又要执着?”
白狐低声呜咽着,怯懦背后却是如磐石一般的坚定。
“曾经,我也见过一只像你这般的白狐……”忘心低语着,那语气与神态如冰冷的石雕,没有任何的情感,最终长叹一声,轻轻地摇头道:“也罢,若不是你,我还不知要如何说服那偏执的小和尚。”
说罢,只见他抬起左手,指向白狐。忽地,只听见虚空间一阵诡异的声响,仿佛幽风摇曳林子的婆娑那般,伴随一声清脆的骨裂,白狐哀嚎从石窟响起,顺着夜风中的血腥味道,那凄厉的声音似是传遍了整座东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