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拂过悬崖,娑罗双树沙沙作响,两人的身影被夕阳的余晖映得颀长,一直延伸至昏暗且繁茂的林子。
忽地,恒空一拍脑门,指着眼前的娑罗双树,恍然大悟道:“施主的意思是,不管是陨落的枯叶,抑或是枝头的嫩叶,终归都是叶?”
灰衣人没有作声。
恒空眉头一皱,再度陷入了沉思。
灰衣人捻着指间的枯叶,移到了恒空眼前,道:“这是什么?”
恒空望着娑罗叶那枯萎的脉络,下意识应道:“叶……”
灰衣人沉默地看着恒空,道:“这是虚无。”说罢,灰衣人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动作,两指捻着枯叶,又道:“这又是什么?”
恒空一愣,极是不解,不明白眼前的人为什么会问出同样的问题,支吾道:“这……这是虚无……”
灰衣人道:“这是叶。”
不待恒空多想,灰衣人又道:“佛家所追求的至高境界为涅槃,以一颗涅槃的心来看待这世间,困扰你的并非是叶,而是你自乱的本心。依佛家而言,清心者视万物皆为虚无,但是明明存在的万物,却又如何能当作虚无?换而言之,这清心者的称谓,不过是佛家聊以自慰的借口罢了,或者说是将人困在自己内心世界的一种手段而已,而且那个世界无边无涯。”
听着灰衣人前后矛盾的话,恒空心中却更加迷糊,疑道:“施主,您的意思到底是……”
此时此刻,日头已经完全落到了山后,灰衣人看着眼前的孩子,目光掠过那串散发着白韵的碧玉念珠,最后落到了天边,低声道:“所谓天道,只是一场糊弄众生的把戏而已。”
恒空道:“那……那……”
“信,亦有,亦无;不信,亦有,亦无。”迟疑了片刻,灰衣人转过身来,对恒空道:“小和尚,可否将你的左手给我看看?”
听得灰衣人的话,恒空下意识的伸出了左手,至于其中缘由,却是连他自己也道不出来,只是觉得自己本就应该这样去做。
借着黯淡的暮色与那念珠的白韵,灰衣人端详着恒空掌心,那些线条纵横交错,繁杂异常,尤其是那命理线却更是混乱非凡。待到片刻,灰衣人放下了恒空的手,道:“好了。”
恒空微笑着点了点头,望着灰衣人背后昏暗的天幕,猛然惊道:“糟了,忘记时辰了!施主,你要与我一道回寺里么?”
灰衣人道:“你回去罢。”
恒空见灰衣人不愿意,也不再为难,便嘱道:“据说夜里的山林比不得凡尘,要冷上许多,施主请注意御寒。”恒空顿了顿,俯下身子,轻轻地抚了抚白狐的小脑袋,道:“你也先回去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白狐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点头低吟了两声。说罢,恒空便起身离开了悬崖,匆匆寻着云隐寺的路归去。
灰衣人望着昏暗的林子,直至恒空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转过身来,那望向远方的目光,仿佛望穿了过去生命中的数百年……
白狐望着灰衣人寂寥的背影,淡淡的月华下,那眸子与身子都似颤巍巍的,却是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沉默了许久,它才艰难的迈动了脚步,拖着残疾的后腿一瘸一拐地逃窜进了幽深的谷地……
夜风静静的吹,灰衣人站在崖边的双树下,望着如墨的苍穹。忽地,那孤寂的身影逐步模糊起来,化作了一抔细细的黄沙,随风飘散在空中四处,如逐流的浮萍无根无蒂。
不久之后,黄沙落到了一处从无人烟踏至的参天密林间,重新凝聚成了那道孤寂的身影。清幽的月光透过繁茂的枝叶,一束一束的映在地上,灰衣人缓步走在静谧的林间,灰蓝色的眼瞳依旧没有半点神采,目光默默的掠过两旁,似是在寻着什么。最后来到一处险峻的断崖之下,或许是由于地势太过偏僻,崖下的空气少有流通,潮湿之间若有若无的透露着几许莫名的阴气,只见角落里生着一丛半人来高的草,如蜈蚣延伸阴暗之中,狰狞且异常诡异。
这草名作蓍草(注10),逢春而荣,随秋而枯,夏秋之际生白色小花。在寻常人眼中,蓍草仅是平凡不过的野草,可入药而用。不过,在修真炼道之人眼中,却不那么一般,虽说在茫茫九州大地,深林山野之间不乏蓍草,但却是无人不敬之畏之,尤其是道家之人更是将蓍草视作圣物一般,并称之为神蓍。相传,上古人皇伏羲氏衍八卦,所用的正是这蓍草。更有传言,蓍草能测往生因果、过去未来,妙用无穷,神奇非凡。毕竟,传言归传言,那般神奇的术法是否存在,至今却无一人知晓,也许曾经有过,恐怕也早已失传了……
灰衣人停下步子,右手掠过虚空,只见他的指间散出一道青光,划过那诡异的蓍草,随着一阵古怪的声响,一丛蓍草便被连根截断,被青光托送至虚空。月华下,蓍草随着那漫天的白色小花,逐步分成两撮,落到了他的左右两侧。
灰衣人盘膝坐下,凝心静气,入定片刻,缓缓睁开双眼,从左侧的蓍草中取出一根,置于右手小指与无名指之间。此时,左右两侧的蓍草不多不少,恰合七七之数,旋即便以四根为一组,用右手分数起左侧的蓍草来,每当分数完结余之后,便以手中的蓍草在地面划上一下……
这样的动作,直至重复至第六次,在地面划上最后一下之后,他才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蓍草,沉默地凝视着自己所划下的图案。夜间的幽风阵阵,点滴的月光映射下,那是一个由六道横线构成的图案,上三道乃是一笔生成,下三道中间则各有一道缺口……
此刻,倘若有道家之人在此,看见那莫名的图案,定然不会陌生,因为那一笔生成的横线正是八卦之中的阳爻,而那中间有一缺口的则是阴爻。自上而下来看,那上阳爻正好是八卦之中的乾位,而那下三阴爻则构成了坤位,上乾下坤却正是八卦所生的六十四卦象之一。
“上乾,下坤,极阳,极阴……”
灰衣人一动不动,却是不再言语,仅是沉默地看着眼前那坤乾卦象。不久之后,他手中的蓍草再度缓缓地划动起来,在那卦象下方写下了一道生辰八字——戊戌年己未月庚申日壬午时……”
其后,他又以手中的蓍草,一笔一划的在地面解析起来,半个时辰之后,一个命盘赫然呈现在清幽的月光之下。不过,那命盘却并非完整,虽说大部分已然被清晰地推算出来,但那最关键的部分却是一片空白。
看着命盘那未知的部分,灰衣人手中的蓍草却是无论如何也划不下去。他抬头望向密叶遮掩后的点滴夜空,脑海中却是浮现起了恒空干净得近乎透明的笑容,以及那掌心纠缠混乱的命理……
那命盘,那手相……
尽管命盘的关键之处未被推衍出,但是从整体来看,命盘之上的玄机与那纠缠混乱的命理线,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契合……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灰衣人再没有了任何动作,静得恍惚与夜风融在了一起,甚至让人无法察觉其存在,仅有那双灰蓝色的眼瞳中黯淡的倒映着枯草从中的命盘。
忽地,他右手一抬,指间一道青光射向不远处的角落,随着那漫天飞舞的白色小花,又有两撮蓍草纷落到他的左右两侧,右手在左侧取其一根,余下的与先前一般,仍旧是七七之数……
在重复了先前的一系列推算之后,又一个六十四卦象之一出现在地上,与先前的那个乾坤之卦列在一起。不过,这次的卦象却与之前恰好颠倒,上三爻为阴爻,下三爻为阳爻,即是上坤下乾。
“上坤,下乾,极阴,极阳……”
灰衣人低声自语着,又在乾坤卦下方写下了另一道生辰八字——戊戌年己未月庚申日丙子时……
两道生辰八字竟是达到了惊人的相似,仅仅是相差一个对时,前者为阳气最重的午时,后者则是阴气最重的子时。
半个时辰之后,又一个命盘呈现在清幽的月光之下,与之前的那个命盘如出一辙,关键之处也是一片空白。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却是两个不同的命盘竟有着非凡的默契,近乎可以说是截然相反,犹如一个人站在铜镜之前,看着铜镜之中的自己,从暮年逐步回到孩童;而铜镜之外的自己,满头的黑发却逐步老作银灰……
颠倒的人生。
灰衣人看着两个命盘中的未知处,忽地神色一滞,猛然以蓍草在地上解析起来,竟是将两个命盘归连在了一起……
不知在何时,星月清朗的夜空已然一片阴暗,狂风肆虐山野,深林之间隐隐有着生灵的尖啸,惊悚得如鬼怪的哭嚎,天边那滚滚的黑云,更是将这夜显得愈发阴暗,也压得愈发低沉,仿佛整片天空都要塌下来似的。
山野随着黑云间闪起的电光时明时暗,就连那九层佛塔楼角所系的铜铃,那往日怡然的清脆之音,今晚听着却也有着一股莫名的心悸。
面对即将的风雨欲来,灰衣人没有半点惊慌,仿佛并不知晓身边的一切,只有那手中的蓍草却是越划越快。
“轰隆!”
一个惊雷云间炸起,一道闪电从天而降,那气势从未曾这般骇人,竟如九霄的苍龙,带着煌煌天威直劈下来……
山野间一声巨响,大地猛地一阵颤动,那个生着蓍草的阴暗角落,不断传来乱石撞击的声音。待到一切平静,烟尘散去之后,清辉的星月再度挂上了夜空,但那座断崖却已然化作了一片废墟。
忽地,乱石之间青光一闪,那些石块旋瞬间化作了飞灰。烟尘之中,赫然是那道孤寂的身影,整个左臂血肉模糊,右手握着的那根蓍草,也仅剩了半截。他看着眼前那个被惊雷劈下的深坑,那个起初摆着两个命盘的地方,那两段未曾推衍完毕的命理,一番沉默之后,身形猛然一滞,一口鲜血喷到空中。
“咳……咳……”
他后退几步,靠着一块大石勉强稳住了身子,却是连嘴角的鲜血也没有擦拭,仅是望着那个深坑,低声喃喃自语。
“镜花水月。”
(注10):蓍草,菊科蓍草属,原产于东亚与西伯利亚,春天抽新,夏天开花,秋季枯萎,花为白色或粉红。
传说,蓍草是伏羲衍八卦的灵草,古人将之奉若神物,常作卜筮推衍之用。《系辞》有云:“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