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灵后山,娑罗双树一动不动的挺立着,深谷间雾霭笼罩,随着清晨的幽风袅袅婷婷,一阵一阵的涌在悬崖边。山涧宁静,无名的鸟叫回荡在林间,不知从何处传来。
恒空盘膝坐在娑罗双树下,微闭双眼,神情专注,似是忘记了世间的一切,仅有熹微的晨光透过娑罗的树叶,点点映在他的眉宇间。与两年前相比,虽说仍旧有着几许幼年的稚嫩,但那眉宇轮廓之间,却已然有了几分少年的清秀。
忽然,一道白影闪过深谷,林间的薄雾也因此微微飘摇。片刻之间,那道白影便来到了悬崖边,正是那只白狐。它的尾间卷着那串冰糖葫芦,被黄纸笼罩着,相较两年前,那被冰糖包裹的山楂果子看上去有些暗淡,早已没有当初那么鲜红,也没有当初那么晶亮,不过却依旧完好无缺。
白狐一动不动地趴在崖边,痴痴地望着入定的恒空,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双水灵的眸子却似乎有了几许满足,如同拥有人类的情感一般。白狐就这样望着,仿佛它的生命之中只有这件事情可做,又仿佛它只能这么做。
这一望,却是许久,清风吹动着它那雪白的绒毛,后腿处依稀能看见一个旧伤疤。
只见白狐立起身来,一瘸一拐的向着恒空蹒跚而去,脚步时轻时重,尤其那楚楚动人的眼眸,更是让人心生怜惜。这一怪异的姿势,却正是因为后腿上的那个伤疤,也正是那支猎人的箭矢所造成的后遗症。
白狐来到恒空身边,将娑罗双树下的那两个馒头啃咽下肚之后,便回到了原先的位置,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那个小和尚,仿佛从不曾厌倦。
在白狐安静的凝望之中,这远在九州边缘的东灵山,很快就步入了又一个黄昏。夕阳下,晚风轻轻的吹拂着林子,偶尔有着归巢倦鸟的轻鸣。云隐寺的暮鼓响起,回荡在偌大的山林之间,恒空听得,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望着眼前的黄昏暮色,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站起来舒展着身体。
白狐一见,眼眸一亮,欣喜地扑向了恒空,“呜呜……”
恒空搂起白狐,呵呵笑道:“哈,仅是一夜不见,就这么想我了?”
听恒空这么一说,白狐似是起了羞怯之心,脑袋不断往恒空怀里蹭着,那眼眸柔波似水。
一人一狐就这样嬉戏在崖边,欢声笑语不断,如过去两年的每个黄昏一般。不知不觉,天色渐晚,暮色黯淡下来。
恒空望了望西沉的日头,放下怀中的白狐,道:“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寺里了。”
白狐小嘴一撅,低吟了两声,虽然看上去极不情愿,但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忽地,一阵幽风自林间泛起,吹到这寂静的悬崖边,娑罗双树的枯叶伴着尘土漫天飞扬,整座悬崖顷刻间陷入一片昏暗之中,更被一种莫名的冰凉所笼罩着。
恒空以手遮着双眼,待到那阵幽风褪去,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望着眼前的林子,微微皱起了眉头,这股莫名的幽风着实来得有些诡异。
“呜呜……”
白狐蜷在恒空的脚下,颤巍巍地低吟起来。恒空低头一看,却见白狐那双水灵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悬崖的来路,顺着白狐的目光寻去,一个灰色的身影沉默地站在不远处的一株老树下。
东灵山地处荒野,少有人烟踏至。恒空自幼生在云隐寺,在他的回忆之中,除了偶尔有正道中人来访之外,就只有那屈指可数的拜佛居士。恒空看着那人朴素的灰衣,既不是道袍,也不是佛衣,心下便理所当然地将他当作了拜佛的居士。
恒空双手合十,作揖道:“施主可是前来拜佛?”
那人灰蓝色的眼睛似古井无波,平静得得没有半点涟漪,虽然没有孤高的味道,但却总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听得恒空的话,他没有应答,缓缓地走向了悬崖,那步履诡异得近似无声。他的目光掠过白狐,却见白狐本能地缩了一下身子,紧靠向恒空的腿脚,望着眼前的灰衣人,却是有着几分恐惧,竟是连呜呜的低吟也不敢发出。
恒空见灰衣人不应声,以为是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刚想再次说话时,却见灰衣人突然弯腰拾起了一片娑罗双树的枯叶,借着暗淡的暮色望着那枯萎的脉络,道:“小和尚,你每日坐在这双树之间,悟到了什么?”
恒空一愣,却是没料到灰衣人的问题,瞬间的惊愕后,呵呵笑道:“佛语有云,诸法空相。”
“诸法空相……”灰衣人低声自语着,抚着娑罗树褶皱的躯壳,又道:“为什么又偏偏选在这娑罗双树之间?”
恒空小嘴一咧,那笑容近似透明一般,道:“因为佛祖涅槃于双树之间。”
灰衣人道:“佛祖涅槃的时候,身边的双树可是在拘尸那迦(注6),你又怎能从这东灵山的双树之下悟通佛祖涅槃时悟到的大道?”
恒空摇了摇头,道:“小僧当然不会妄求在这东灵山的双树之间,能悟通佛祖曾经悟到的无上大道。小僧只是在缅怀,或者说追寻佛祖的足迹而已。更何况,从刹那生灭来讲,不会再有第二人能够悟通佛祖曾经悟到的大道,即使是佛祖再度走入拘尸那迦的双树间,所悟到的东西也仅能无限趋于曾经,却不会是曾经。”
恒空顿了一下,又道:“一个人,永远无法再次踏入一条相同的河流。”
恒空望着灰衣人的眼睛,忽地一愣,那是一双前所未见的灰蓝色双瞳,竟是深邃得无法洞清,感觉除了那稍高的鼻梁,就是一张再平凡不过的脸,但隐约又有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那是需要岁月来沉淀的,或是沧桑,或是孤寂,又或是什么都是,又或是什么都不是……
灰衣人沉吟着,低声道:“此时此刻,你我不都同时踏在轮回这股浊流之中?而且,万物永世皆如此,包括佛祖亦是。
恒空一愣,当即道:“即便是那轮回,也是瞬息万变的,于六道(注7)之外看轮回,若是有人前世投身人道为恶,那后世不就在下三道么?何况,轮回之外还有极乐之境,入得其中者,可不堕轮回。依施主所言,万物皆在轮回之中,但佛祖却身在轮回之外的极乐之境,这样一来岂不是自相矛盾?”
灰衣人又道:“若是极乐之境存在于你心中,那就存在于这天道之中,因为你存在于天道之中。况且,极乐之境难道真的就在轮回之外?那不过是经书中所记载的罢了,或许极乐之境也不过是轮回的一隅罢。天道茫茫,就似一条无穷尽的河流,轮回不过仅是其中的一股浊流而已。既然极乐之境与轮回都在这天道之下,那你不与佛祖同在天道这条河流之中?”
恒空一呆,似是失去了言语,手中那不断捻动的碧玉念珠,也在一时间静止了。他万万没料到灰衣人会这么说,三两句就打破了佛家人毕生追求的极乐之境,而且那话似是还令人难以反驳。
灰衣人不理会恒空的惊诧,继续道:“所谓生灭(注8),依佛家而言,从无到有为生,衰亡离散为灭。生灭有三,一曰一期生灭,二曰刹那生灭,三曰大期生灭。若将一期生灭当作一条河流,那么刹那生灭则为湍流中的一个浪花;若将大期生灭当作一条河流,那么一期生灭则为湍流中的一个浪花。无论是一期生灭、刹那生灭、又或是大期生灭,都是轮回间的相续,所谓诸法因缘而生、因缘而灭,溯其根源实为不生不灭。
天道茫茫,包罗万象,从因果、轮回、十方世界(注9)、乃至世间万物生灵,皆为其中的沙数与浊流。天道无所谓是非,无所谓时间,无所谓空间,虽然无常,却又恒常,虽然恒常,却又无常。纵观宇内,无论是生灵又或是死物,却都永远生在这无常与恒常的河流之中。
又所谓诸法,无论圆满或残缺,邪说或正道,却都是源在天道之中,最终都会归于那无常与恒常的河流,万法归宗、大道无殊亦是如此。如此说来,你又为何肯定说无法悟通当年佛祖悟到的大道?”
恒空愣愣地望着灰衣人,他从小生在云隐寺,翻阅了上万经卷,但灰衣人的话语却是那些经卷中从未记载过的,甚至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居然是将邪说与正理归并到了一起,而且听起来还是那般于情于理。
(注6):拘尸那迦,古印度地名,佛祖曾于拘尸那迦的梭罗双树间涅槃。
(注7):六道,即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所有生命依前生所做的业,都逃不出六道的轮回。作善业者入上三道,作恶业者入下三道。佛、菩萨、罗汉因超脱三界,所以并不在六道的轮回之中。
(注8):生灭,佛教术语,从无到有至离散衰亡的过程。
生灭有三,一曰一期生灭,二曰刹那生灭,三曰大期生灭。
一期生灭,指有有情生命从出离娘胎到死亡这一过程,即有情的生死。
刹那生灭,刹那是印度人衡量时间的极短单位,也就是最短的时间。刹那生灭是指事物在最短的时间内所产生的生灭变化。对一般人而言,刹那生灭是感觉不出来的,但事物的确在刹那中生灭,譬如桌椅杯无时无刻不在败坏着,终有彻底腐朽消失的一天。
大期生灭,所有的生命就像一道洪流,生生不息,永不消亡,从无穷的过去一直延续到无尽的未来。在这其中,人的一生在洪流的延续中,不过是其上扬起的一片浪花,浪花虽然时起时灭,但生命洪流却在延续著。
(注9):十方世界,佛教所说的婆娑世界,泛指无尽虚空的所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