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笆院子,三间土房,一间撒子(没有围墙,顶棚塑料薄膜,四处漏风的草房),几只鸡,就是我爹孟老八在孟庄的全部家当。我爹仁字辈,排行老八,学名孟仁德,是琉璃镇小学的教书先生。我姐孟美丽吃得又大又肥,娇生惯养,比我大四岁,看上去有点呆傻。
娘没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明婆婆是我在孟庄除了我爹最亲近的人,她很少发火,这一次是例外。
我在贾楼的十年里,她和我爹一起去看过我几次,每次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但看得出来她对我疼爱有加,所以我一直对她特别尊敬,听她的话,服她的管。只不过每次临走时她都会反复叮嘱我一句话:“七娃,好好地活着!”
真是奇怪!
我在贾楼可以用无法无天来形容,后面带着固定的跟班:狗剩、瘦猴和胖子,时不时还会加入一些临时的小伙伴,我带着他们春天摘花掐草,夏天下河摸鱼,秋天偷窃地里的玉米花生,冬天上房掏鸟……村人们但凡提起我,不是摇头叹息就是咬牙切齿。摇头叹息的是还没来得及得罪的,咬牙切齿的是已经得罪的。
大舅说我长得像洋马,长胳膊长腿,才十岁的小人,就长到了将近一米六的大个子,这在以往的“旧社会”简直就是异类!虽然我肚子里什么也没有,但骨头和肌肉却相当结实,这要归功于我的“野人”生活。我有时很自怜有时又很自恋,自怜时觉得自己就像一棵野草,没人管没人问,自生自灭。自恋时觉得自己也像一棵野草,砍不断烧不死,不是说春风吹又生嘛!
统统这些,难道,还不算好好地活着?
“孟七娃,过来扶我!”屋里又传出尖细的声音,大胖姐竟然敢命令我!
我冷哼一声,根本没动,抠着背后的土墙,突然感到指尖一凉,回头一看,这薄薄的矮土墙竟然被我抠穿了。我吓得赶紧站起来,生怕这玩意一不留神倒下来把我砸个半死。
“孟七娃,你听到没有?过来!”大胖姐又高声尖叫。
我慢腾腾地走过去,看到她肚皮上的肉一颤一颤地抖动,身躯庞大臃肿,一只又白又胖的手抓住椅子的扶手,一双大肥脚悬在半空,此时正努力地往地上掂去,而椅子已经极度倾斜,眼看椅子腿就要与地面平行,突然,只听“咚”地一声,大胖姐连同椅子一起摔倒在地。
“哈哈哈!”我连笑三声,终于报仇雪恨,顿时心情愉悦,哼着小调慢慢走过去。
大胖姐此时正一边扑腾一边往上爬,但不知卡在哪儿,任凭她再努力再挣扎,却一直摆脱不了背上的大椅子。
“拉我起来!”扑腾了一会儿,她决定借助外力。
“凭什么?”我忍住笑,冷冷地问。
“凭我是你姐!”她吭哧吭哧地说,“如果你不拉我起来,我就叫爹再把你撵回贾楼,一辈子都不准回来!”
我吃了一惊,心想凭她跟我爹十几年的“交情”,撵我这个相处不到一天的弟弟来说,那就跟玩儿似的。我可不想再回去,因为贾楼对我来说,就是人间地狱,没有亲情没有关怀。
于是,我很不情愿地上前把椅子挪开,这大椅子着实有些份量,沉甸甸的,如果砸人肯定能砸个半死。接着弯腰扯起她一只胳膊绕过我的脖子,估了估她的重量,身子一挺,肩膀一顶,没想到她竟然纹丝未动,我却突然感到一股子气血上涌,脑门一蒙一热,差点栽倒。
“你猪啊?吃这么胖!”站稳身形的我气愤地朝她大吼一声。
没想到摆脱了大椅子“纠缠”的她此时竟然自己爬起来了,但见她脸色一沉,随即双眼喷出怒火,牙齿咬得嘎嘣响,二话不说从水泥台子上抓起一只玻璃杯就朝我扔来。
幸亏我眼疾手快,见那杯子呼啸而至,离我的脑门还差几个厘米的时候,“噗”地一声被我一把抓住。
紧接着,耳边传来一通叫骂:“你才是猪,你是***,你是美帝修,你是汉奸,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孩,你这个谁都不要的小孩,你这个害人精……”
这些骂词估计是她十四年的总结积累,现在全都用在了我的身上。她骂得唾沫乱飞,捶胸顿足,全然忘记了我是她的亲弟弟,一奶同胞的亲弟弟。
我起身把玻璃杯狠狠地砸到水泥台子上,接着就想去捂她的嘴。
可是,猛然发现红色热水瓶后面藏着一个东西,我伸手把它拿出来——一个相框,相框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我?
不,是个妇女,虽然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如同照镜子,对着一张黑白照片,我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电光石火间,我感到天上一道惊雷透过屋顶“咔擦”一声直直钻进我的脑壳,突然站不住,连晃几下。
“那是我娘,被你克死了,你这个害人精!”大胖姐停止叫骂,尖细而略带悲伤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娘?你娘不就是我娘?
我打了个激灵,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娘的模样,我长得与她如此相像,简直就是我娘第二!
等等,被我克死了?什么意思?
我回过头去,只见大胖姐竟然在抹眼泪,“你是个害人精,谁也不会要你!”她补充道。
我理解不了她的悲伤和愤怒,回头再看照片时,突然发现我娘竟然活了——只见她朝我笑了笑,嘴巴慢慢张开,突然,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嘴里就生出袅袅的白烟,白烟越聚越多,忽然就起了旋风,旋风夹带着白烟形成一条光的隧道,紧接着一大团白烟急速冲来,我顿时感到晕头转向,眼前一黑,就觉得身子被一股劲风卷到了空中。
待我醒来,听到四周都是咕嘟咕嘟的水声,而且发现我竟然变成了一个婴儿,正躺在大海上面的一只竹篮里,随浪起伏。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袭来。
此时,突然一条很长的灰白带子从我的肚脐眼里往上扯,一直扯到天上的闪电之中,看不到终点。
“咔嚓咔嚓“的惊雷震耳欲聋,闪电一次一次地撕开乌云的心脏,但是暴风雨一直没有等到,只是那电闪雷鸣愈加猛烈。
终于,一个惊人的响雷和划破天空的闪电“咔嚓”一声同时将天地炸裂,随后火烧电线般的“刺啦”声由远及近,那条扯到空中的灰白带子开始燃烧起来。
没多久,它从天顶上断裂,飘飘荡荡地降落,无声无息地沉入波涛汹涌的大海深处。
瞬间,我呼吸困难,憋闷异常,几欲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