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没亮,我就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突然“哐啷”一声,门被撞开,随后,听到我爹紧张到发抖的声音,“七娃,七娃,醒醒,你醒醒!”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黎明时清凉的我爹的身影,孤单可怜,不禁暗自感慨……
“你给我起来!”我爹没等我儿女情长,细思表白,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就往上提溜,着急得不可理喻。
我往后一撤,脊背“咚”地一声顶到墙上,一阵清凉的闷痛传来,脑袋顿时就清醒了大半,身子骨瞬间充满活力,每一个毛孔都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我问你,你老实说,昨天晚上你做了什么?”我爹的瞳孔闪烁着矍铄的神光,恨不得一眼看透我脑袋中所有的内容,但那里面全是些调皮捣蛋惹事生非的破事,根本没有关于昨天晚上的任何记录。
时间几乎停止,空气仿佛凝结,我感到衣领被他抓得越来越紧,没想到他那一双又白又细平时只拿粉笔和板擦的大手此时竟然透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
“什么也没做!”在我感到呼吸不畅的时候立即回应。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在父子团聚的十个小时之后,一个坐在床头,一个站在地上,一个强势逼问,一个执意反抗。
“哼,穿上衣服到堂屋!”
互瞪了很久之后,他慢慢松开我的衣领,同时把那件大红的绣着梅花的衣服扔到我头上。
原意我不准备穿那件衣服,不是不怕冷,而是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执行他的命令,那样意味着我不战而输。但八月底的苏北,已经夜凉如水,特别是黎明前,说是寒冷刺骨也不为过。
于是,我磨磨唧唧地穿上那件标志束缚被动的衣服,磨磨蹭蹭地下了床,很不情愿地拐进了堂屋。
堂屋靠墙砌了一条长方形的水泥台子,上面放着一只红色的热水瓶很是扎眼,因为它是这屋子里唯一鲜艳的物件。热水瓶旁边放着一盏煤油灯,灯下坐着一团庞大的影子,猛然看到时把我吓了一跳,以为是一个凶猛的怪兽,仔细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庞大的椅子,短而肥壮的身躯,这哪里是一个人?这分明是一头过了磅等待拉去屠宰场的“肥猪”!
不过她脸倒白净,长相也算俊俏,而且眼睛里微微带着一抹笑意,嘴角似翘不翘,仿佛一团烈笑正含在嘴里。
“跪下!”
一声断喝突然就在眼前炸起,吓得我浑身一抖,这才发现隐藏在庞大暗影之中的我爹。只见他坐在一张极矮的小凳子上,如果不是发出这么一声突然而又凌厉的命令,我几乎可以忽略他的存在。
我愣了愣,与他接触不多,不了解他的脾气和招数。俗话说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但我偏偏少了这个知。所以,我不知道他只是仅仅吓唬吓唬我,还是一定要我跪下。
“你听到没有?我叫你跪下!”虽然声音不高,但透出一股冷冷的威胁。而且,他慢慢抬起头来,我在他眼睛里看到无与伦比的坚定,意思非常明显,非跪不可!
泥巴地其实很松软,跪在上面膝盖一点也不疼,比木头棍子强多了。
“哈哈哈!”椅子里突然发出得意的烈笑。
我爹扭头看了她一眼,“美丽,别笑!”然后又转向我,“昨天晚上你到底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撒了一泡尿,睡了一夜觉!”我感到被羞辱,而且有些无趣。
此时,第一声鸡鸣从远方传来,我似乎看到一只公鸡正站在东方一片猩红的天空下骄傲地引吭高歌,宣告美好的一天刚刚开始。
“没做什么?没做什么老二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死了?”
“什么老二?我不认识!”
没想到,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隔壁孟老二竟然已经结束了。
但我确实不认识孟老二,他的死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如果怀疑我,那我岂不是比窦娥还冤?!
我爹躲在暗影里不再言语,缓缓地从兜里摸出一根香烟,然后闷头抽了一口,接着陷入长久的思考,突然身形一震,右手猛地一抖,只见一截一指长的烟灰掉落下来,原来烟灰燃到了他的指头,他皱着眉头又猛吸一口,烟雾散尽后抬起头来,看了我一会儿问:“你当真什么都没做?”
“当真!”
“那就好!”他的呼吸渐渐平稳,神情也慢慢放松,最后猛吸两口,把烟屁股扔到地上,又用脚拧了两圈,然后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看了看旁边的胖美女,扭头对我说:“照顾好你姐!”
原来这个家伙是我姐,胖成这样!在外婆家听说我有一个姐,傻不拉几的,但没见过,因为她从来没有去过贾楼。这个不怀好意又肥又大的家伙,我才不会照顾她!
我爹说完径自开门走了,推起走廊上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烂自行车,丁玲当啷地骑出院子,飞奔而去。
这时,突然从隔壁传来一声奇怪的惨叫,紧接着是三秒钟沉寂,然后又爆发出一阵呼叫,再接着就是一片哀嚎:
“爹,爹——”
“他爹,他爹——”
我蹭地站起来,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隔壁院子里突然变得人声鼎沸,人们奔跑和大呼小叫的声音飘荡在上空,慢慢氤氲开来,直到我的头顶。头顶那片梧桐树叶带给我一阵阵激动和兴奋,我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和身体的冲动。看了看面前的那堵又矮又薄的黄土墙,心想凭它岂能阻挡我跳上去看热闹的决心?于是量了量高度,估计两米多一点,跳过去根本不在话下,我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后退几步,瞄准墙头。
这时,突然在背后响起一声急促而紧张的大叫:“七娃——”
我回头一看,正是明婆婆,只见她一边大叫一边朝我飞快地跑过来。
“不叫你出来你偏出来,还想跳过去是不是?”明婆婆一脸愤怒,说着伸手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不,不是,我,我只想跑跑步!”在这么明显的姿势下,我依然可以撒谎撒得一本正经,面不改色心不跳,所以我要“感谢”在贾楼每天挨揍每天撒谎,充满欺骗和侦破,异常刺激而又多姿多彩的十年经历。
“明婆婆,他想跳过去,他手心里有唾沫!”尖细的女高音从堂屋传来,大胖姐得意地及时地告了我一状。
真是个多嘴的家伙!
“作死!”明婆婆迅猛地抬手给了我一巴掌。
虽然不疼,但心里非常憋闷。
我低着头慢慢走到墙根,踢开脚下的一片干鸡粪,靠着墙坐下来。
明婆婆又恨恨地盯了我一阵,才扭头对大胖姐叫道:“美丽,等婆婆一会儿给你带好吃的!”说完还不忘又狠狠地瞪我一眼,然后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