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苏北贾楼,狗剩、胖子还有瘦猴跟在我后面,四人浑身湿哒哒地,光着膀子穿着短裤赤着脚,从村头西坑回来。我一脸严肃,一声不吭,他们三个也不敢说话。
今天刚下水瘦猴的小腿就开始抽筋,我和胖子急忙把他拉上来,瘦猴的屁股还没有沾到草地,就听到狗剩在坑里大叫一声:“啊——”
我回头一看,只见他在水面上扑起一片水花之后,头尖就猛然沉进水里,我“噗通”一声跳下去,游到他身边扒开水草一看,顿时吓得连喝几口坑水。
缠住狗剩脚脖子的不是水草,而是两只小胳膊,胳膊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狗剩的弟弟狗蛋!
而狗蛋三年前就已经离开这个世界!
此时他紧紧地抓住狗剩的脚脖子,小脸像泡久湿软的白纸,肿胀的双眼异常大而深邃,突然漆黑的眸子慢慢转向我,看到我的刹那嘴角泛起一抹得意而阴森的微笑……
“七娃,帮我拉一把,快!”胖子的吼叫在耳边响起,我使劲摇摇脑袋睁开眼睛,发现胖子已经把狗剩拉出水面,而狗剩则一边狂踢一边大骂:“混蛋小鬼,扯我的脚脖子,看我一拳揍巴死你!”
我看着刚才狗剩沉下去的水面,那里有个深深的漩涡,我知道狗剩与我看到的东西一样,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地狂跳,连忙转身游到岸边,狗剩仍不住叫骂:“王八羔子,看我揍巴死你,揍巴死……”
“啪!”我一巴掌扇在他灵魂出窍的脸上,他愣了一下,看了我好大一阵儿才慢慢缓过神来,然后指着水面叫道:“七娃,我不骗你们,我弟弟他……”
“闭嘴,你看错了!”我赶紧制止了他。
胖子和瘦猴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们,胖子正想开口,我摆了摆手说:“别问了,回家!”
一行四个小孩默不做声,闷闷地拐进村里,猛然一个身影挡在前面,堵住去路,我抬头一看,一张愤怒嫌弃的阔脸正死死地盯着我,“天杀的大个子,你又带狗剩去西坑?”
“爹!”狗剩走上前来,“刚才我们在西坑……”
“不许说,那是水草,你看错了!”我再一次急忙大声制止。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在我脸上炸起,“回头叫你大舅打死你!”狗剩的爹一把拽过狗剩,然后转身走了。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盯着他们爷俩的背影,满怀愧疚,心想假如狗蛋要索命,下次一定要叫他看清对象再下手。
“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胖子问。
“没什么,”我转过头来,“还有,以后我们都不要去西坑了,里面不干净!”
“什么不干净?”胖子继续问。
没待我回答,他娘就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了,“小胖小胖,你还不回家?天天跟着这个小孩混,早晚有一天也把你混到阎王老子那里去!”说着作势欲打,但最后只扬了扬手然后一把把他拉走了。
只有瘦猴与我和平分手,他哼着小调回到了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家。
外婆家在村东头,正中午,这个时候家里应该没人。刚到院门口,我远远地看到一骑骡子板车风尘仆仆地赶过来。
“吁——”我爹到了跟前,叫停了骡子,同时快速地朝院子里扫了一眼。
这一次与以往不同,我爹和明婆婆从孟庄来看我,骡子板车上竟然耷拉着一件红衣服,而且骡子头顶上还戴着一朵小红花。
“爹,明婆婆!”我拉住骡子嘴上的口嚼,摸了摸那朵小红花。
“七娃,今天接你回孟庄!”明婆婆从板车上走下来,脸上虽然还是那种惯常的疼爱,眉宇之间却隐藏着一丝儿担心。
不管担心什么,我一听就高兴坏了——回到自己的家,回到孟庄——这是活了十年的我每天都渴盼的!
我欢快地迎上去,我爹顺手把那件红衣服塞到我怀里说:“穿上吧!”
这件衣服从完整度上来说,是我十年中最好的一件衣服,但从颜色上来说,却是我从来都不会穿的——大红,而且胸脯上绣着一朵梅花。
“不!”
“怎么?你不想回家?”
“想!”
“那就穿上,少废话!”我爹有点生气。
明婆婆笑了笑,温言软语地劝道:“好孩子,穿上吧,还有,回到孟庄,你要当成女娃,一定要守住这个秘密,千万不要露馅!”
“为什么?”
做了十年的男娃,没想到要回自己的家,不仅要穿上女娃的衣服,还要隐瞒自己的性别,真是无理的要求!
“不为什么,小孩子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叫你穿你就穿,明婆婆的话要记到心里,如果你说漏了嘴,泄露了秘密,仔细你的屁股,我保证比你大舅打得更狠!”我爹扬了扬拳头威胁道。
虽然我一般不会轻易服输,但回家的诱惑远比一顿喷喷香的猪肉炖粉条更令我向往。于是,冲着我爹以前时不时透出的温柔,还有明婆婆眼睛里永远的疼爱和关怀,我屈服了。
没过一会儿,外婆一家脸色铁青地从地里回来了,听说我爹和明婆婆要带我回孟庄,外婆立即一脸嫌弃地说:“走吧走吧,别回来了,害人精!”
外公看也没看就折进屋里,二舅三舅大姨二姨更冷漠异常,各行其是,进进出出,别说我爹,甚至连明婆婆也没有搭理。
只有大舅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臭小子,狗剩他爹刚才又告了你一状,看在你爹和明婶的份上,今天就饶了你,滚吧!”
我爹讪讪地笑着,朝他们点头哈腰,照顾着每个人的情绪,关心着每个人的脸色,慌里慌张地把我的东西收拾成一个小小的包袱卷儿,扔到了骡子后面的板车上。
于是,在一九八二年的那个夏末,我爹和明婆婆终于把我从生活了十年的贾楼带出,朝我的出生之地孟庄进发。孟庄,一个我没有留下任何印象的家乡。
可是,自那以后,孟家发生了一系列死亡事件。
当天夜幕降临的时候,浓重的雾气把琉璃县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村庄淹没在朦胧灰暗的漩涡之中,高大英俊的骡子拉着一辆板车,我们坐在车里,就着远处昏暗的灯光,悄无声息地潜进孟庄,但孟庄和贾楼其实没什么区别,一样的农房,一样的道路,一样昏暗的灯光。
我们傍晚时的进村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偶尔一两声狗叫算是欢迎我的归来。
明婆婆不放心,临走时又回头叮嘱我,“七娃,呆在家里,不准出去,不要抛头露面!”
服从吧!回到孟庄,一切都变了,我无奈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