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茂草一走出酒店,立马黯然神伤,她感到权势的不可一世,谬论就是真理,金钱就是一切,市侩的卑琐龌龊竟成了主流。流光溢彩炫出的是荣华,与知识无关;珠光宝气衬出的是富贵,与人品无妨。
那不是她的世界,她清楚的知道,她这辈子也永远没有这个能力走进这个世界,她的世界是贫困与孤独。她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沮丧,就象是每一场战斗结束后要打扫战场一样,她要冷静地清理自己的思想,审视自己究竟错在哪里,怎么就会无端地成为别人的耙子呢。
她上了车思考着,她下了车思虑着,她慢慢地走向江滩,找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上托着腮,面对着江水,她又穷其究竟的想,人的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为爱情,我没有;为事业,我也没有;我只体验了过程,这也算人生么?唉,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这算人生,这是失败的人生,无论自己怎样奋力,都泅渡不了这奔腾而来的方方面面的撞击。
她怔怔地看着浩瀚的江水奔腾不息,又想,我只要象这气势磅礴的江水一样,执着的奔腾,豪放的东去,这就是追求,这就是快乐。人的一生为的什么,为的是坦然的做自己。她轻轻的松了一口气。
罗工自从请叶茂草喝了茶之后,就更加的惦记她了。虽然岁月磨掉了她的青春,但却滋养了她灵慧的气质和淡雅的韵致,连她眼角的皱纹,他也觉得特别的动人。他常常按捺不住心里的思念来江滩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再见到她。他今天在江滩走了一圈之后,没有看到她,就站在江堤上,向她来过的方向张望着。终于,他看到了一位穿着喇叭裤套装的女士,从沿江大道那边飘飘袅袅地朝江滩走来,在越来越近中,他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她高耸的发髻,从她那孤独而高傲的气质中,他认定是她了。他急忙下堤去迎着她,却又找不到了。
他转悠了好一会,才刚刚的找到了她,他很是高兴,但又不知道怎么打招呼才好,就站在她的身后,不料咳嗽了一声。
叶茂草连忙回头,准备起身走人。一看是罗工,她笑了,问:“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罗工不好意思的说:“我一看这人很象你,就走过来看看,还真是啊。”
“怎么,你们单位又来看江滩了?”
“啊,不是不是,是我自己来看看的。我们嘛,就是与大自然打交道的。”
“啊啊,是这样。”
“怎么,有时间吗?不妨我们还是去那边坐一会。”他邀请着。
她一笑说:“那么,我请你吧。”
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让她走在前面。
他看她身着一袭中国水墨画印花图案的灰底大绿叶的喇叭裤套装,飘动在他的前面,飘逸淡雅,自然怡人,他很是欣赏。他被她这种不加修饰的清新和庄重的风韵又一次所震憾,他的情志再一次的被坚定,她就是他心仪已久的人。
坐定后,他请她点了茶,然后笑着说:“你别介意啊,我只是好奇的想问一问,你怎么总叫我先生呢?”
“啊,原来你不喜欢啊?”
他亲和的摇了摇头说:“不是,我只是问问而已。”
她手撑着腮,看着他挺直的颈项,线条分明的下巴,宽宽的额头和儒雅的气质,柔和的说:“我看你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我对你充满了敬重与崇拜,所以就喊你先生了。你信吗?”
“啊呵呵,不信也得信啊,舒服,舒服。”他接着说,“实际上在我们单位,象我这样的人是抓成把的。”
她诚恳的说:“但是从整个国家来看,象你们这样的人,是不多的。我们教书的就知道,读书能读成这样,该是多么的不容易。现在的孩子,想读书的不多,能吃苦的更少,教育难啊!”
“看来,你的忧虑还蛮多的。”他是指,在她一个人时,她的痛苦和伤心。
她扑哧一笑,说:“我是杞人忧天,唉,人生识字忧患始啊!”
“少想点,会快乐些。有些事情是我们无法解决的,对吧?”他真诚的劝道。
她嘘了一口气说:“是啊,你们工程师,还可以解决建筑上的一些实际问题。我们呢,千言万语教育学生,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能那样,可是他们一接触社会,就全变了,单纯的学校教育是拉不住他们的。”
他笑了笑说:“怎么,你想把他们拉入自己的模式啊?”
她也一笑说:“是啊,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但是心有不甘啊。开始进入教育界的时候,学生的父母比我们的年龄大,他们尊师重教,与我们配合得特别好。接着学生的父母多半是知青,他们深知文化的重要,对学生的要求比我们还严还高,那时是读书热的鼎盛时期,我们与学生一起日夜奋斗,就象是自己高考一样,累死累活的,却非常快乐,成就感鼓励着我们。再接着是学生家长的年龄比我们小的,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害怕自己的孩子吃苦,他们的态度是顺其自然,实际上是放任自流。再接下来就是那些抹胭脂口红的家长,那他们的孩子就难得教了,有的学生坐都坐不住。你说学西方的吧,诸多条件不具备;不学吧,原有的根基又动摇了;改革吧,在思想上不能让人接受,在组织上又贯彻不下来……。教育是百年大计啊,怎么计,谁在计……哎呀,我又讲多了。”
“噢,极好的。看来,你对你的事业追求过,付出过,希望过,快乐过,这就得了。一想想这些,你就应该快活,你这一生值了!”
“啊,你是这么鼓励我的?值了值了,罢了罢了!”
“是啊,本来就是这样啊,你没有虚渡年华啊。”
“啊,先生,你蛮会安慰人的。”她笑了笑问:“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你不妨猜猜看。”
“清华大学的。”
“嗯。那么,哪个系?
“土木工程系。”
“嗨,你还真有本事,你怎么不猜建筑系呢?”
她憨憨的一笑说:“我有个同学就是土木工程系的。”
他也笑了。他看了看表,说:“该是吃饭的时候了,我们是不是要去吃点东西呢?”
她说:“不必吧,我们也该回去了,你的家人说不定等你等得正着急了呢?”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一笑说:“我就是家人,我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她一惊,说:“啊?对不起,我不该说的。”
“没关系。我妻子去世了多年,我唯一的儿子又在美国。”他敞亮的说。
“那,你在这城市里还有亲人吗?”
“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就是我儿子。”
她不敢再问了。
他沉默了一会,终于问了:“你呢?”
“我?比你幸福,我在这城市里出生,在这城市里长大。现在,我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与我生活在这城市里。”
“你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
叶茂草一笑说:“哪能呢?大学毕业之后,走南闯北经风雨见世面的砺炼了二十一年,才又回到了这个城市。”
“那你还蛮不错嘛!一定经历了不少的事,是吗?”
“是啊,经过了时代的洗礼,经过了生活的磨砺……”她笑着不往下说了,她觉得这已超出了跟一个陌生人谈话的内容了。她就把话题一转,说:“先生,我猜你是北方人,对么?”
“再猜猜看,北方哪里?”
“那就不知道了。”
他踌躇了一下,说:“我是八旗子弟的后代。”
“啊!是说嘛,你就是与众不同嘛。”
“怎么不同?”
她微笑的看着他,没有说。
他到是说了:“是不是很有点纨绔子弟的味道?”
她哈哈大笑了:“这是你自己说的啊,我可没有说。”
“嗳,我就是搞不懂了,我怎么在人们的眼里是这样的形象呢,我象个不务正业的人吗?”
“不不不,人们指的是你身上的那种贵气,与不务正业无关。一看,你就是那种恪尽职守,一本正经的人。”
他笑了笑说:“顽固不化,是吧?”
她也笑了笑说:“嗳,你别尽往坏处想啊,这都是褒义的。”
他洒脱的说:“没关系了,是怎么样还能改变什么吗?”然后问,“你的先生呢,他在哪里高就啊?”
她摇了摇头说:“我只有学生,没有先生。”
他一点都不吃惊的又问:“是……”
她很轻松的样子说:“离了。”
“多少年?”
“二十多年。”
“孩子肯定跟你。”
“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说:“你不是说过,我会猜吗?我猜你一定很辛苦的。走吧,我们去吃中餐去,中国人还是习惯吃中餐的。”
刚起身,手机响了。叶茂草一接,说:“嗳,莲莲,是我。”
“你在哪里?”刘春莲说。
叶茂草对罗工说:“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罗工点点头。
叶茂草边走边说:“我在路上。”
“你在哪里的路上?”
“我在回家的路上。”
“你回了五个多小时的家,你还没有到家啊,你没事吧?”
“没有。”
“你一个人吗?”
“我……”
“你是不是跟许万朴在一起?”
“没有。”
“那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没有,我马上回来,别找了啊,好了,就这样。”叶茂草把手机关了。
罗工走近她,问:“你的家人在找你?”
她一笑说:“我的同学。”
“有事吗?”他关切的问。
“没事,就是,就是我要立刻回家,不然,她是一个急性子。”
“那好,那我们改天吧。”他有点失落的说。
“行,那我走了。”
她刚一转身,他连忙说:“哎,别忙啊,约个时间吧,好不好?”
她犹豫了一下说:“这……”
“那这样,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行吗?”
她踌躇着。
他笑了笑说:“没别的意思,与你交谈,我觉得很舒服。难道,我想跟你交个朋友,你很为难吗?”
“没有,我是说……这样说吧,我是怕——你有时间,我又没有时间,我有时间,你又没有时间。”
他宽厚的笑了笑说:“别拒绝了,我们临时约,怎么样?”
她矜持了一会,拗不过他期待的眼神,宛然一笑。
他说:“我报我的号码,你打给我吧。”
她打完了,说了一声再见,转身就走了。
他看着她的倩影慢慢的消失在夜幕中。
叶茂草回到家里,刘春莲的电话又来了:“茂草,你回来了?”
“嗯。”
“对不起,我真不该劝你去的,我向你道歉。”
“哎呀,你道个什么歉啊!”
“别难过了。”
“我不难过,我知道她会显摆的。”
“那她今天过份了。”
“也情有可原,别人有这个实力嘛!我想不通的是,我已经一败涂地了,还有让她攀比的必要吗?”
“那恰恰说明你没有一败涂地,现在她比你的钱多,可是你比她有人气。有些东西是无法比的,任何一个人,她不可能样样都比别人强的。明天,我请你吃饭,算是我跟你道歉,怎么样?”
“嗳,我们之间还用得着吗,你打电话找我,现在又安慰我,已经够了。”
“那有时间,我们再谈谈?”
“好的。”
叶茂草放下电话,王腊娇进来了,忿忿不平的说:“叶老师,这,你的红包,我跟你拿来了。”
叶茂草一笑,说:“你还真没给啊?”
“给什么给啊,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了不要的,为什么要给?这五百块钱差不多是你在外面打工一个月的工资,她嫌少了,那就让她去收那几千上万的吧。哼,要面子也不是这样要法的!”
“算了,算了,这也是她要面子的一个机会。”
王腊娇一笑,问:“是不是你们读书时,她搞不你蠃,她现在要把这面子要回来啊?”
“几十年了,一些事都忘了,还有必要比来比去的吗?”
“老话说得真不错啊,乡里人到汉口,三年成精。她还当真的
成了一个狐狸精!她妈的,拽什么拽,再拽,还是个乡里人的样子!”王腊娇咬牙切齿的说。
叶茂草笑着说:“她是你嫂子啊,你总是卫护我?”
王腊娇也一笑说:“满桌的人都是向着你的,你到那一桌之后,大家怕你走了,要我去看看,我一去,你果然是走了。”
“谢谢,谢谢!”
“谢什么谢的,路不平,旁人踩!”
何生进来了说:“是啊,我的王大侠,你到处踩,连我何家的人,你也敢踩,你不要踩到茅坑里去了啊!”
“去你的,不要提你们何家,你哥当个官,给了你半点好处没有?要他帮忙调动一下工作,你这个乡里人的嫂子就在那里千难万难的。”
“哎,我们没有调动,不是也过得挺好的吗?”何生望着她嬉笑着说。
“过得好,是我们自己的本事!”王腊娇仍气冲冲的说。
“对,我们就是有本事。不不,我没有本事,都是你王同志有本事。走了,走了,叶老师要休息了。”
叶茂草看着何生把王腊娇连哄带推的接回去了。她想,这就是夫妻。
躺在床上,她不免想起了罗工,她崇拜他的学识,欣赏他的儒雅,迷恋他的亲和,折服他的潇洒。这么优秀的一个人,喜欢与自己谈话,这也算是一种幸福吧。可是多少年来,幸福已经与她无缘,她问自己,我还有幸福吗,她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她告诫自己,仅此而已,不要陷入太深,以免受到伤害。
没过两天,罗工真的约她了,她委婉的说:“不好意思,我这几天没有空,改天吧。”
“那好,改天再约。”罗工很有耐心的说。
过了几天,叶茂草还真有事,艾晶晶住院了,杨虎要她去医院照顾。
她每天就象上班一样,六点多钟就出门乘车,避开高峰。这天下着小雨,因为早,车上不太挤。她让上班的人先上,到她上车刷卡时,车已经开动了,她站不稳,前掺一下,后倒两下。有人就说:“清晨八九早的,不晓得在屋里多睡会,出来赶热闹!”
她来不及理会,到处抓扶手,还没抓到,车的猛刹又把她往前一。这次,她掺得更远了,往后荡了好几步,险些跌倒。满车的人没一个人让坐,也没有一个人伸手扶她一把的还不说,还居然有几个人看不顺眼了,说:“这些老人不晓得为么事,不就在家里享点福,要出来挤啊,掺啊。”
“老了唦,没事做,乘车又不要钱,不出来白不出来。”
“出来找罪受,我们想睡个懒觉都睡不成。”
“是的唦,出来害人害己。”
本来颠得前掺后倒的叶茂草就有些心烦意乱,听到这些话,更是火上加油,她说:“哎,未必我们就生得这么贱吗?非要出来跟你们挤车吗?
你们的爸爸妈妈不在家里跟你们烧火做饭带孩子,你们现在能甩着手上班,能安心的坐在这里吗?想当年,我们年青时,背着孩子挤车,连站的位子都没有,我们哼都不哼一声。我们现在为了你们的孩子挤车,你们还有意见?我们为革命工作了几十年,现在乘车不要钱,哎,这是党对我们曾经奉献的补偿,你们就眼红了?没有天就没有地,没有我们,哪来的你们?没有良心的东西们,你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没父没母,是吧?你们以后都不老的啊!”
她这一顿的发泄,骂得一车子的人都安安静静的,其中有一位年青的小伙子说:“太婆,您家到这里来坐。”
叶茂草语气温和下来了,说:“你坐吧,我到儿童医院就下车。要互相理解嘛,是不是?!”
一到医院看见了晶晶,她所有的烦恼都飘到九霄云外了,她笑眯眯的看着她,问:“晶晶,你今天好了一点没有?”
晶晶瞄着她说:“奶奶,就是,就是那个护士阿姨又来了,又来打针了。”
她嘿嘿直笑的说:“啊,又来了,又来打痛了,是不是。不打针,你不能退烧唦,知道不?等我们的病好了,回去了,我们就不打了啊,好不好?”
“奶奶,就是,就是……”晶晶看见对面床上的小朋友有个玩具电话,想要,又不直接说。
叶茂草从背包里拿出来说:“看看,奶奶就知道你要什么,就买了,高兴吗?”
晶晶拿着可高兴了。
杨虎说:“妈,那我去上班的呐。”
“去吧。”
“艾茜中午过来。”杨虎说着就走了。
中午已过,快到二点了,艾茜才一边啃着西红柿一边走进来。
叶茂草早饿了,就说:“晶晶吃了你们的订餐。那,我去吃饭了。”
艾茜说:“妈,我也没有吃,你跟我带一个盒饭来吧。”
叶茂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想,现在的孩子怎么这样自私,明知道我没有吃饭,你从外面进来,就顺便买了进来不省事多了,我走出去,一面都要花二十几分钟。她嗯了一声,就拖着步子出去买了两个盒饭进来。
叶茂草看见艾茜接过饭之后,表现得就象是理所当然的一样。她就想,这时代是怎么啦?总是上辈人考虑下辈人,下辈人坦然地接受了之后,没有一点回馈。这孩子病了,叶茂草把了五百块钱,每天都来照顾,这小姑娘一时要个布娃娃,一时要个小电子琴什么的,叶茂草都买。你从外面进来,买一个盒饭需要多少钱呢,你就舍不得。可是这话还不能说,说了之后,往往是做的人没有错,到是说的人小气了。
艾茜一边吃饭,一边说:“妈,晚上,杨虎不能来,我可能要来晚一些的。”
“多晚?”
“我要送我儿子去培优,等他下课了之后,把他送回家,我再来这里。”
叶茂草嗯了一声。
艾茜说:“有么办法呢,我养个儿子,不图别的,只图他以后有个好工作,每年跟我买件把衣服穿呐。妈,你说是不是?”
叶茂草微笑着说:“哟,那你的要求比我高啊。我养个儿子,什么也不图,只图他不找我的麻烦就行。”
艾茜听了,皱着眉头往后一退。但她不甘心,过了一会,她又说:“妈,我把贝贝培养了就算了,以后晶晶啊,我是不得这样送她到处去培优的。”
叶茂草不接腔,她知道,只要她一说要培养,那下面的话就是:那你家就赞助几个钱呐。
艾茜见她不接话,就又说一遍,她还是笑而不答。艾茜又望着她笑了笑的说:“啊哟,反正是个女伢,读不读书无所谓,免得让我到处送得累。”
叶茂草随口一答:“也行。”
艾茜马上反问:“啊,妈,那杨青,你为么事培养得那好的呢?”
话一出口,叶茂草后悔都来不及,说了不答腔不答腔的,不小心还是答了一句。她立马扭转局面说:“杨青是我的女儿,我作主;晶晶是你的女儿,你作主。你说不培养,我当然也说不培养咯,我要跟你的步调保持一致唦!”
艾茜不服输的说:“我在我们单位啊,别人都说我是铁嘴,没有人说得我蠃的。”
叶茂草笑着说:“那是,我在我们学校啊,别人说我是故事大王,笑话篓子。我不想说蠃谁,我只想说得让人高兴。你蠃了,别人就输了,别人输了,别人心里就不舒服。哎,一个人不能给你周围的人带来快乐也就罢了,为什么总要让人不高兴呢,是吧?”
艾茜并没有受到教育,她反感地咬着下嘴唇狠狠地瞟了叶茂草一眼。
叶茂草在医院里照顾了二个多星期。这期间,罗工又打了几个电话。叶茂草没有办法,只好说:“……真的,我孙女住院了,我在医院里照顾她。”
“在哪个医院,我来看看,行吗?”
“啊,不必了,可能就这两天要出院,一出院,我就跟你打电话,好不好?”
“行啊,我等你的电话。”罗工说。
到出院的那天,杨虎慌里慌张的问:“妈,你带了身份证没有?”
“啊,没有,怎么啦?”
“艾茜要我把医生开的所有处方复印一遍,医院不肯借出来,要身分证做抵押。”杨虎说着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又进来说:“妈,你有没有五十块钱啊,他们说用钱做抵押也行。”
叶茂草心里有些难受,杨虎一天忙到晚,身上连五十块钱也没有。令她更难受的是,一切手续都办妥了,拿着东西就出院了,杨虎笑了笑说:“妈,现在都快十一点了,你是不是到我那里去吃饭呢?”
叶茂草说:“不了,我回去吃。”
“哎呀,你就跟我一起到我那里去咯!”
“你跟你岳母住在一起,我吃也吃不了几多,免得跟别人添麻烦。”
杨虎不好意思的说:“哎,不是,你不跟我一起走,我连打的的钱也没有。”
叶茂草一听,连忙说:“啊?那就一起走呐。”
的士送到杨虎的楼下,杨虎抱着晶晶上楼了,叶茂草付了的士费后,自己坐了公交车回家。
休息了两天,叶茂草也静静的想了两天。长期被生活折腾得苦不堪言的被封闭的爱情城堡,终于被泛起的爱情的波涛隐隐地拍击开了。谁都需要爱的滋润,谁都渴望爱的温情。叶茂草终于给罗工打了电话,他们在江滩见面了。
罗工笑容可掬的说:“你终于来了!”
“嗯,你还好唦?”叶茂草礼貌的问候着。
“我还好。你照顾孩子一定很累,又是生病的孩子,会更累,是不是?”
她微笑着说:“还好,小姑娘蛮乖的。”
“什么病?”
“说是重感冒,就是不退烧,住了二个多星期。”她说。
“我还以为你……”他想说自己以为她是借理由拒绝他,现在看来又不是,他觉得这样说不恰当,就打住了。
她看着他不往下说,也不往下问。
一会,他情不自禁的笑了笑,说:“这么多年来,我与别人交谈得不多,女同志就更少了。那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竟然谈了五个多小时。”
她笑吟吟的说:“你是说我蛮吵人,是吧?”
“嗳,话不投机半句多嘛。而且你的谈话使我了解到我不曾接触到的生活层面,事情很新鲜,听起来也很舒服。”
“是吗,那我不是可以去说书了?”她调侃的说。
“你这书,就说给我一个人听算了。”他笑了笑说,“那天,我回去时,电梯停了。我住九楼,竟然一口气上了九楼,还不觉得累。我都奇怪自己哪来的这么好的精神。人们常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么,我们在一起,算不算是喜事呢?”他说着,殷切地关注着她,希望得到她的认可。
她笑了笑说:“什么喜事啊,瞎侃呗,等我把我们生活在底层的事情讲完了之后,你就不觉得新鲜的了。”
他看着她,说:“你生活在底层?不会吧。你不过是做人的思想工作的,接触的人比较多。你有感情的叙述,有逻辑的分析,有理论的概括,都说明,你不是一般的人。你是我遇见的中老年女性中,一位极不平凡的知识分子。”
她嘿嘿嘿的笑着说:“你干脆说我伟大得了。”
他一本正经的说:“嗳,你别笑啊,我说的是真的。”
她仍然笑着,然后说:“我说的,也是真的。”
“我这人不大会说话,你别笑啊。嗳,我无意中看到一张旧报纸上的一首诗。我们学工的连文章都很少写,诗就更不用说了。可是这首诗啊,还蛮代表我现在的心情。你看看。”
叶茂草一看,是九三年〈中国青年报〉上的一篇“少女闯天下”的开篇诗:
等你来,等你来,日子太慢又太快……知心人何在?阴错阳差不为怪,怎奈本性诚如海……一心一意等你来……今生今世等你来。
她怦然心动,但她立刻稳定了自己,收起了漾在唇边的一抹笑意,装做漫不经心样子还给了他。
他以热切而满含探索的神情注视着她,问:“怎么样,写得还是那回事吧?”
她微笑的点点头。
他说:“你看,‘日子太慢又太快’,写得多好啊!平时啊,一混一天就过去了,可是要等一个人啊,那一天可就长了。”
她笑了笑说:“那就别等了。”
“为什么?”
她慢声细语的说:“要是你等的那个人不来呢,那你不是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要是你等的那个人来了,但不是所想象的那个样子,那你不是白等了?所以啊,你就安心的过好你的每一天,这是最重要的。”
“噫,照你这么一说,我等错了?”
“不是你等错了,就是说你悠着点。世界上的事情,都不是你想象成什么样,它就会是什么样的,何况这首诗,它浪漫着哩,对吧?”
“你这是仙人指路?”
“嘿嘿嘿……我这是哪吒闹海。”
他认真的说:“哎,你别闹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
她告诫的说:“先生,冲动是魔鬼。”
“嗨,我不怕魔鬼,我就怕妖精。”
“那我是孙悟空,帮你打妖精!”叶茂草嘻笑着说。
“好啊,只要你出手,那问题就解决了。”
“先生是太看重我了。”
“那是一定的。”
叶茂草笑了笑说:“按理说,学理工的人应该是理性多一些,成天跟线条打交道的人,怎么感情这么丰富呢?”
“啊嘿,也许是受了有文采的人的感染,或者是遇到了让我感动的人了吧。”
叶茂草指着对面蛇山上隐隐约约的黄鹤楼说:“我也是。每到这里,崔颢就让我感慨不已,‘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是啊,”他随着她说,“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她笑了,他也笑了。
他们看着浩荡的长江,默契着沿江而行。
他说:“人到老年,有一个边走路边谈话的人,真好。”
她说:“这也容易,同事啊,同学啊,邻居啊,都行。”
“唉,人啊,一辈子认识的人本来也不多,但要找一个可以无所不谈的人,那就少上加少了,几乎是大海捞针。”
她开心的笑了,说:“对,就象我们这样,无所不谈,谈完了各走各的路,谁也不认识谁,谈完了就完了。”
他看着她,探究式的问:“谈完了过后,你就什么都不想了?”
她旷达的说:“不想啊,谈完了,听过了,快乐了,风吹了,就完了!”
他诧异的问:“就完了?”
“完了!”
他暗暗的想,她还真行啊,可是自己怎么就做不到呢,每谈一次,对她的思念就增加了一分。未必,她对自己没有一点想法?他疑惑着。
他们还是去喝了茶,边喝边聊,款款的谈话,充满了温馨。
回到家里,叶茂草感到了一种柳暗花明的愉快,但随即一种隐藏的痛楚和忧伤又涌上了心头。她问自己,爱情给了你一辈子的痛苦,婚姻使你做出了这么可怕的牺牲,你还敢爱么?
现在,除了杨青有稳定的工资之外,万一杨豹被炒了,他那一家子回来了,怎么办?况且艾茜对房子一直虎视眈眈,你不知道她哪一天会回来吵,哪一天会回来闹。恋爱是浪漫的,是甜蜜的,可是要过日子,麻烦就会接踵面至。
这样的情况,别人会掺和吗?即使别人现在掺和进来了,他会跟你走到底吗?想着,想着,她不禁掉下了酸楚的泪滴。
她一边哭,一边在心里警告着,叶茂草啊叶茂草,你赶快死了这份心吧,爱情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属于你。乘现在还没有陷入很深的时候,赶快关起你那扇封闭了许久而刚刚开启的心门吧。再谈下去,你将怎么收场?
但是人性中似乎潜伏着一种不可抗拒的****的倾向和冲动,无论怎样理智的人,他也希望得到爱的支持、爱的温暖和抚慰。而且她又是这么敬重他的学识,景仰他的谦恭,爱慕他的儒雅,喜欢他的谈吐。他使她感受到了这么多年,在异性中从没有感受到的温柔和关爱,她觉得他身上具备了一切美德,多年来在寂寞和困苦中孤身奋战的她,是多么希望有一个有力的肩膀靠一靠,他又是她理想中可以信赖的男子,他又殷切的希望与她来往,她也愿意跟他攀谈。
可是,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呢?每接触一次,她就会回肠百转的左思右想一番,她陷入了又怕又爱的纠结之中。
罗工三天两头的热情邀请,她无法抗拒。一闭上眼睛,他那宽阔的额头,那浓密的眉毛,那线条分明的下颚,那炽热殷切的眼神,就浮现在她的面前。只要有时间,他们仍然在一起喝茶,聊天。
一天,他们漫步在江滩上。他具有线条美的脸庞上泛着喜悦和兴奋的光彩,彬彬有礼的问:“你有什么爱好?”
她想了想说:“年青时吧,好象对什么都感兴趣,但没有经济基础。后来东跑西颠的,又没时间和心情。再后来有了家庭,孩子就是一切,就什么爱好也没有了。”
“可是,我觉得你喜欢看书,是不是?”
“啊哟,那是什么爱好?在我郁闷忧伤时,在我寸步难移时,书鼓励着我,教导着我,使我一步又一步的坚坚实实的走过了沟沟坎坎,它是我的老师。”
“聪明啊聪明,我们怎么就不会去请教它呢?”
“其实,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得到过它的好处,只是没有过细的去想罢了。”
他笑了笑说:“也是。不过,你是自觉的,我们是不自觉的,那就有区别啊。”
她感触很深的说:“区别就是,不自觉的总是比自觉的要活得快活。如果不是痛不欲生,谁会去自觉啊?”
他关切的注视着她带着痛苦的深切的体验,爽朗的一笑,说:“但是,做人的可贵就在于自觉,自觉的人就是在有意识的培训自己,让自己人情练达,处事周到,使人一看见你就感到舒服舒畅,就感受到了你的亲和力。”
这朗朗的笑声,这慰藉的话语,就象一阵春风,扫光了她心中的忧伤,抚慰了她受伤的心房。她灿然一笑,说:“嗨,你说得蛮深刻的啊,我有那么好吗?”
他非常肯定的说:“有!”然后松了一口气,愉快的问:“嗳,你们单位组织活动,你参不参加?”
“参加啊。”
“是些什么活动?”
“改革开放初期,为了安定团结,组织了跳交际舞。”
“你会跳?”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只是去闹一下。工会组织的,只要进去了就发毛巾、牙膏,谁不去啊?”她说着笑了,他也笑了。
这时,康文玉和她老公正牵着外孙在不远处游玩。当康文玉一眼看到叶茂草和罗工走在一起时,她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看了又看,直看得她的头发好象都一根根的从头皮上竖了起来,使得她的头皮发痒,眼睛发暗,她惊奇的说:“哎,何迪,你看啊,叶茂草居然跟这么潇洒的一个老头在逛江滩,那说明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啊?”
何迪看了看,说:“叶茂草一个人拖着三个孩子过了二十多年,现在她的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她现在再怎么样‘不一般’,也是应该的,你激动个么事?”
“哟,你还蛮会体贴人的啊!?”
“你去过她那样的生活试试,我看你过得三天,不马上找一个男人回来,那还是你康文玉?”
“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我怎么样看你重要吗,重要的是,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自己还不知道?”
“我不知道,那你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就是钱迷、官迷、衣服、鞋子、手提包。”
“放屁!你就是看到叶茂草有人了,你心里不舒服,你拿我出气。”
“那是。但是,有一个人的心里比我更不舒服。”
“见你妈的鬼啊,回去,回去!”康文玉烦躁地骂着。
“你就是嫉妒,我还不知道你!”何迪牵着小外孙走了。
康文玉不甘心地回头瞄了又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