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文翰
在中国现代诗歌发展的几十年中,有不少诗人向中国文化经典——中国古典诗词汲取营养,也有学者探索在现代文学实现古典文学的价值,延续文化传统。所谓“以古为诗”,正是从古典诗词挖掘精华,提炼出新的应用。将古典诗词和现代性的语句放在一起产生的张力增添了不少诗意,但对现代诗本身也小有困扰。诗魔洛夫在这点上则早已化腐朽为神奇。
一、情境铺设
《湖南大雪——赠长沙李元洛》一诗的开头部分便直接取自《诗经·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场两千年凝成的雪表达了诗人“一种复杂而又单纯的沉默”,雪在诗中不仅以须眉之色出场来代表时光的流逝,且扮演着心与心所间隔的空白以示“隔世的怔忡”,这种空白甚至使作者感受到寒冷,是一种“历史性的寒颤”。而在“天涯千里”浓缩成为“一寸”这个过程当中,雪夜成为“茶蘼早凋、花事已残”最好的背景。古典诗词给予我们深意又使我们深味,为诗歌意象的演绎提供舞台,为诗歌情感的表达提供铺垫。这是诗人自制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一些话是演员的对话,而有另一些话是旁白,想说的太多又有太多忘了说,那些遗忘的美丽的角落于是交给这些画外音来填充。然而诗人并没有停留,而是继续迈开脚步,“以雪中的白洗涤眼睛”,“以雪中的冷凝练思想”。这便使观众得到足够的动力离开旁白的吸引走回剧本、走近演员。诗人的创造力正是从这一部分才真正开始。我们的情绪由此从稳定走向波动起伏,我们的思维也产生新的跳跃。为什么要选择古典诗词作为情境的铺设?首先,古典诗词的形式是极其凝练的,较其收益来说成本的规模很小。再者,古典诗词是中国文化乃至中华民族的情结所在,是读者易进入、易领悟而极为熟悉的领域。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代表现代诗歌领域对古典诗歌以及读者对现代诗歌的认同感。
二、意象移植
所谓意象移植便是在古典诗词意象的基础上发展其能指,通过移植入新的文本赋予新的生命。在洛夫长诗《漂木》第三章第七诗节中写道:“朝如青丝暮成雪,发啊!我被迫向一面镜子走近,试图抹平时间的满脸皱纹,而我镜子外面的狼,正想偷袭我镜子里面的狼狈。”这是一次成句移植,作为“发”这个意象的补充,应该说原本丰满的“发”以最简约最生动的形式表达出来了。一种时间的力量吸引了“我”的注意,逼得“我”不得不面对时间的困扰,甚至抵抗时间的力量!在这个画面中,“发”起到了最关键的串联作用,是一股潜在的力量。《譬如朝露》也属于成句移植,但所植入的“譬如朝露”在文本中形成了完美的张力,它是曹操在《短歌行》中感叹战事连年却霸业未成而时间短暂的诗句。在《短歌行》朗朗上口的诗行形成了强烈的紧促感,即时间流逝的速度之快,也是时事纠结内心的程度之紧。但在洛夫笔下,却是“一滴安静地悬在枯叶上不闻哭声的泪”。美感在瞬间一蹴而就。首先以“安静”来表现泪本身的姿态,而“不闻哭声”又进一步切断了泪的观感,但留给读者的体验却是富余的。正是这种一紧一张、一快一慢的结合使得诗人内心的情感更加丰富、饱满有力!这种结合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是同一种情感在细化时的两种表现,是同一种情感的两个极致。《与李贺共饮》一诗在标题便直接流露诗人之意。其诗引入了李贺《李凭箜篌引》中“石破天惊逗秋雨”的意象。这是有别于成句移植的意象移植的实例。但在《与李贺共饮》中应该说是古为今用。“石破,天惊,秋雨吓得骤然凝在半空”,“逗”字与“吓”字是大相径庭的两种情感,从形容音乐的意象转化为“骇人的意象”“冰雹般的诗句”。换句话说,古典诗词的意象已经从公共领域走入私人领域,这是值得重视的一点,亦是现代诗歌艺术的标志性特点之一。意象不再约定俗成,而是结合诗人的个性天赋以及文本本身所形成的能指和所指范围。现代诗的意象已不能从一词一句中窥视,而只能在文本结构中探索了。
三、互辞见义
首先需要阐明三种作用他们之间的关系。准确地说,意象移植和情境铺设都是互辞见义的形式之一,互辞离不开从古典诗词中的借用。但是,仍然有一些互辞是隐身的,或者说是不完整的。洛夫在怀念母亲的《血的再版》中写道:“乡音未改,两鬓已衰,母亲,三十多个寒暑匆匆地催逼,我仍是一只,追逐天涯的孤雁。”洛夫高中毕业后经过考试升学,被迫跟随国军奔赴台湾,由于时间的紧迫甚至来不及同母亲道别,母亲甚至是从台湾寄来的一封信才知晓儿子的下落。正是这一次分别永远地隔开了洛夫与他的母亲,再见面时已是母亲的青冢。这首诗所隐藏的正是贺知章《回乡偶书》所写:“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贺知章在京为官多年回乡之后写下此诗。两篇文章通过客居异地、重返故里的情节联系在一起。正是这两种背景的相互补充,使得洛夫对母亲的怀念有情感的依据、累积,同时在历史广阔的时空中产生共鸣,虽然遥远,却仿佛近在咫尺。
以古为诗的积极意义在于使孤寂的传统文学获得新的生命线,使古典产生现代价值;更在于帮助新诗完成自身的建构、完满,使新诗在西化的轨道上开始审视民族的审美趣味、民族的文学传统以及民族的文化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