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云
生活的吊诡在于,很多你内心深处的所思所想,突兀地以白纸黑字的形式闯入你的眼帘,搅浑本就不平静的心。
书山跋涉,学海遨游,因为身份认同里不堪的角色认定,开始变得愈加艰涩,甚至用“步履维艰”都不算过分。没日没夜地读读写写,于是,书架上新添置的书籍定是自己有生以来无可预料得多了,但触手可及的大多不是学术论文便是研究专著。随手一翻,不乏意外的惊喜之作,但基本都是干巴巴的字句、资料的简单堆叠以及枯燥乏味的苦心营构,相形之下,味同嚼蜡的厌恶感顿然生成。未及细数,时光从不温柔,只是不得已地觉察,阅读可资获得的温暖或畅快已阔别良久。
文人墨客大抵都酷爱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抑或窸窸窣窣的雾水朦胧,所以,总归,我有段距离。约略也是某个有雨的午后,如同今天的阵阵寒意,不沾春雨的执拗方便了我对龙应台的又一次接近。翠绿得有些发黑的封面封底,鲜艳而有秩序的编排设计,外在形式上的光鲜就已足够耀眼,还有那时不时触目惊心的文字——这就是《目送》。
坦白地说,温顺的午后,若如痴如醉地贪恋被窝的暖和当然是绝好的享受。不过,孤灯下一盏清茶,款款升起的薄雾,特别是当读到某些字句时,内心激荡的震颤连连让我有些犹豫。笔走龙蛇的遣词造句,温情脉脉的爱恨情仇,对比起当下的自己——一个在精神世界茫然丢失自己、物质世界惶恐不知所措的年轻人,那样的剧烈反差,究竟是否真的可以通过阅读得到哪怕自以为是的抚慰?
初识龙应台,日子的准确于我早就如浮云般恍惚,但媒介不容置疑,一定是网络。资讯时代的瞬息万变,网络以它的海纳百川接纳了万千讯息的驳杂。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语境里,愈加容易迷失的困惑反而召唤着我们寻求更加纯粹的私密角落,于是,第一感的灵动筛选显得切要而必须。龙应台正是凭借着作品字里行间透出的机趣和她在创作时倾注的满腔真切情感慢慢地在我的眼前由模糊变得清晰。
虽然时间不得已地断续影响了阅读的连贯性,但这并不意味着顺畅性的通读定然成为一种奢侈,至少在整体的感知上,全书给予我的就是那种畅快淋漓的温润,犹如冬日的阳光,温暖却不炫目。掩卷凝思,回味悠长,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意外地也有这篇《目送》,大众性的集体认同尚未完整地侵蚀并占领我独语化的思考。而同样难以释怀的还有集子里的《幸福》《牵挂》《雨儿》和《回家》等多篇。一反传统女性知识分子的委婉含蓄,龙应台的散文在标题的设置上总是一针见血、直捣黄龙。自我指认的写真式记录,毫无向壁虚造,读来真切自然,生动而绝不拖泥带水。所有文章,选择的都是习见的俗人俗事,以刻意别致的切入点思接千里,让我们共同分享与体味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看似毫无技巧的写作风格,恰恰在抒写人生的种种情感中发挥了无可挑剔的叙事力量。哲思的睿智在字里行间影影绰绰,即使那些诸如生老病死般让人无奈的诸多烦忧,在龙应台娴熟的笔下,依然能读出化悲痛为力量的逆反勇气。
如同文本中夹杂的那些有意无意的照片一般,一幅幅真实的生活画面总在阅读的时候毫无征兆地浮现,跳动于脑海,并久久不去。那些自己生命中曾经发生过的或悲或喜,在文字的刺激下再次变得鲜活。尽管当下的自己身处如此嘈杂的环境,刺眼的阳光,拥挤的人潮,都市的喧嚣,还有着宿舍简单摆设中萦绕的冰冷……龙先生带着她的文字,用一种安静而温和的口吻同我们静静地聊着。
相比于结构严谨、线索明晰的小说,散文能够获得的自由度显然要阔绰许多。73篇散文,三个标题统领,看似规矩服帖,实则信马由缰。信笔所至,父亲的逝世、母亲的苍老、儿子的离开、朋友的牵挂、兄弟的携手共行不一而足,浸透在生活的碎屑背后的却是失败和脆弱、失落和放手的深层次的追问,那缠绵的不舍与决然的虚无不免在掩卷的须臾摇曳生姿。正如作者在文中叙述的那般:“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诉你,不用追。”许是很久没有读书的缘故,又或是它在不经意间却触碰到了我内心柔软的部分,念及此话,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自我陶醉的泥淖对龙应台而言从来都是多余的担忧。从《野火集》中字字诘问式的文化批判,到《亲爱的安德烈》中与儿子的无缝交流,再到问世不久便洛阳纸贵的《目送》,龙应台的每一次转身都适时而从容。温情的泪眼蒙眬之后,随之而起的是更为平和的哲思。相比于其他散文家可能有的断裂,我们并没有从中读到转型期的阵痛,而是又一次收获绝美的篇章。
我想,人总是需要并且最终归于平静的。时间,让你从无到有,又让你从有到无。也正是这无法逃避的时间,让原本精力充沛的自己,让那些至亲至爱的亲人在岁月的轮回里无可挽回地渐渐远去,远去。留下来的,或许就只能是无尽唏嘘。岁月长,衣裳薄,时空交媾之下,那么多的物是人非。时光的洪流中渐渐长大,我们眼前的背影从高大到佝偻,自己也就慢慢成了别人眼里的背影,彼时的目送就成了眼下的悲凉。我甚至不敢去想象将来我该如何站在我的孩子身后去正视我的苍老。突然间,我变得害怕。
诗意难寻,琐碎易扰。毫不间断的跌爬滚打让我们难以有机会从容地听听自己的内心,无边的生存的网紧紧地揪住了命运。“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就这样,在都市无眠的快步前行中我放慢了脚步。翰墨书香,她写,我读,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