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丽丽“2000年7月夏”,当我翻开日记本而不是在梳头时,那些记忆才真正像晴天里的蝉声一样在脑海中动荡不安地鸣响。可是,是记忆还是思念让我烦躁?
2000年,我10岁。暑假时,母亲把我送到外婆家住。外婆是个聋子,可能年轻的时候不是,但我不介意。因为这样即使我在半夜时大喊大叫也不会打扰到她。白天,是一个让人感到孤独的时候,外婆待在后院松土、锄草、播种,整个夏天她的视线没有离开过那片园子。我跟她说话,她只是微笑,我搔她的痒,她只是笑。而我以前因为弟弟抓我的胳肢窝而打了他,后来我哭了。我跟在外婆后面学她挖个坑,丢下花生,据说,花生就是这样长出来的。我盼着,最初在强烈阳光下感到我的花生会白花花地如同母鸡生小鸡一样不断繁殖出来。不久,那片园子依然静悄悄,我想起我的小弟弟,他也是一样静悄悄地被生出来的,我再也不愿去理睬我种的花生。
我说过,白天让我感到烦躁,像吸血鬼一样,我喜欢黑夜。不过很多故事都在白天,披着光发生。非理论而言,光才是真正的伪装。我从外婆家走到村子的尽头,又从村子的尽头走到村子的另一边。我的轨迹仿佛是一个圆,又似乎是哪也没走过,因为我又绕到外婆家了。在村子游荡时,我总会想起灰太狼的故事,所以,当我走得远远时,被咬进肚子的外婆让我觉得害怕,然后,想躲起来让她找不到的念头才会打消。
我听过最多的人说过的一个名字就是桃木匠了,桃木匠家发生了有趣的事,这些有趣的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那天,是很多年前的一天,我可能还未出生。所以,我只是听说。有一年,桃木匠种了一棵桃树,整了一块花圃,娶了一个老婆。再有一年,他老婆跟建筑工人跑了。哦,桃木匠之前姓“姚”,自那后,人们叫他“桃”。在我厌倦跟在外婆后面时,我开始往他那跑,他不认识我,确切地说是不搭理我,他用一只眼睛斜睨着我。桃木匠的家只有一层,屋顶上爬着很多不知名的植物,叶子覆着叶子,光通过叶子折射到另一叶子上。屋子像集装箱,以前可能装藏过很多东西,现在旧了,坏了,就被丢弃在不属于港湾的地方,少了大海的声音和潮湿,独自在阳光下闪着它褐色的砖瓦。我喜欢那棵桃树,它那么美,还有那块花圃,它什么也不长,一年四季,除了绿色的桃叶和枯黄色的桃叶什么也没有。桃树长得美,具体怎么美,我也说不清楚。这棵树长得高,树干还很纤瘦,叶子和花相宜并衬,你坐在树下,感觉自己是天地间的一幅绝无仅有的图画,你是珍贵的,你是无价的。它懂得你,倾听着你,偶尔落一两片叶来抚慰着你,总之,这棵桃树在我的心底投注了一汪清泉,一粒惊异的种子。
桃木匠开始跟我说话是在一个礼拜后,那天我突发奇想,想爬上树看看。在我努力近半个小时依旧未果时,桃木匠的声音在我脑后响起:如果你再这样子的话,长了桃子也不会分给你的。我停止了向上蠕动的手和脚问:“什么时候会有桃子。”“7月的时候。”我掰着手指算了一下说:“那还有好久。”“不久,很快的。”他抬起头,阳光像倾泻在山川、湖泊一样强烈地打在他脸上。桃木匠问:“你怎么没去读书?”“我有读书的,我识得字,也会写。”我觉得受到侮辱地撅起了嘴。桃木匠没有再问,而是说:我这有几本书,你要看吗?然后,我就从他家搬起了几本书,抓了一把花生沿路吃回去。
我照样往桃木匠家跑,我们坐在桃树下,他念书里的故事给我听,他喜欢讲三国,讲红楼,在周遭一片昏沉的人事物使我郁郁寡欢时,书里的世界就随着他一张一合的牙细细碎碎地建构起来,而现实的生活只能在他一合一张的牙缝中残存。有一次,我问桃木匠为什么那块花圃不种花?他没有回答,我猜,桃木匠只喜欢桃花,所以不愿种别的花。
妈妈来看过我一次,给我带了衣服。外婆说:这丫头就爱捣蛋,爱往外跑,家里都待不住。我在外面听,一边抬起脚把花生苗踩扁。妈妈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净给外婆添麻烦。”我绞着手一言不发。然后,车子开走了,妈妈也走了。很多年后,当有一天,我在马路上等车时,我看到一列列车子从我身旁驶过,车窗里的乘客无一不例外地像我一样把头偏向窗外,我以为这是我的习惯,那时候才发现,孤独是一种通病。车子就像行动的监狱,把我绑架在这,把妈妈送到那。我跑到卧室去如同一只虾子一样弯曲着背一动也不动。
日子就在外婆家和桃木匠的家里打转。
桃木匠只要晴天的时候就一定要搬一张太岁椅在桃树下坐着。对他来说,这棵桃树就是他的伴。对我来说,这棵不会动、不会跑的桃树也是我的伴。每天的空闲时间,我都在追问桃树什么时候结果。桃木匠总说,快了,快了。“快了”,这两个字,就像我之前对花生地的期待,一直不断地纠缠着我的思绪,使我时时想起妈妈的背影。
就在一天,空气里满是酷暑的分子,来了一个男孩。他抹着鼻涕,拿着一只刚出生的完全没长出毛的老鼠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他不断地甩着老鼠的尾巴凑近我。我尖叫了一声,钻进桃木匠的怀里。桃木匠呵斥了一下那男孩。那男孩翻了一下白眼,眼睛一溜,爬上了桃树。阴阳怪调地冲着底下喊:“姚老汉,种了桃树,跑了老伴。”桃木匠的脸变得紫黑紫黑的。他什么也没说,和我一起僵在那里。僵持了一会儿,我开始不断地搔着我的头皮。桃木匠拨了一下我的头发,把我拉进屋子。让我坐在桌子旁。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拿着一把梳子,说:“头上蚤子多,我帮你碥一碥。”在近两个月里,我的头发不知不觉长长了,也在不知不觉中,长了一串串的蚤子蛋,一只只的蚤子。它们在我躁动不安的时候,适时地咬噬我多余的念头。在那一大段只能来回走动的时间里,我只记得头皮不断地痒,而忘了别的,别的我本来惦记在心里的,布娃娃还有家里的小黄狗。我的头顺从地靠在桌子上,桃木匠细心地把我的头发从后面梳到前面,接着用一把有密密的齿子的梳子给我碥蚤子。顺着梳子的一上一下,我听到桌子上一声声的脆响。我嚷着:“别杀了它们,我要看。”一张桌子上沙子大小的蚤子到处爬,还有像白芝麻一样的蚤子蛋。“要么把头发剪了,要么就经常洗头,不然血都给蚤子吸光了,你就长不大了。”“长不大,就长不大,我爱养蚤子。”我不服气地应道。他笑了。
有一天,这一天来得很突然。这块被废弃的地方,来了一队拆迁队,来了一辆挖土机。热闹的仿佛年会。我围着挖土机上下看。弄不懂什么事。之后,我就看到桃木匠走了出来。他还是那样,只要阳光一强烈,一头晕白的头发下眼睛半眯着,门牙豁开。他沙哑着声音扯开来吼,支离破碎的句逗如同玻璃刮过地板,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他跑到桃树下抱着桃树。我被吓到了,我跑了。我不知道怎么了。我看到了桃木匠的眼泪,从他那张树皮般的脸淌下。我在恐惧吼叫声中,逃了。我一路跑到外婆家,我对外婆说,桃木匠哭了,有人欺负他。外婆什么也没说,她还是笑笑地去照顾她的花生地。我站在门口,好像听到那边的斥骂声,哄笑声,隐隐约约夹杂着桃木匠像破败的二胡拉出的声音。后来声音渐渐被机器的轰鸣声盖过,后来村里每天下午五点钟的广播也响起了,一切好像融在广播的音符里,只剩下人间的炊烟袅袅。
桃树被砍了,桃木匠我也没再见过看他。那把他经常给我碥蚤子的梳子,在第二天的时候出现在屋子的地板上。他从窗子外丢了进来。包在一块褐色的布里。他们说,这是一把上好的桃木梳,可避邪,保平安。而我,我低头只见木梳上刻着的“桃之夭夭”嵌入桃木的肢髓,抬头只望那原本栽种桃树的地方一条崭新的柏油路在阳光下发亮,然而,我再也不见桃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