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昭曦秋深了。
寒凉之气开始进入每一个角落,阳光充满薄凉,像是从一潭秋水的底部射来。季节的变化,最明显的应是这阳光的变换。春天,阳光总是浸在雨水中,湿漉漉的,让人透不过气来。夏天,阳光可以烧掉这南方小城一切的生命,它毒辣得如一窝热闹的蜜蜂,让人无法接近。而在这秋冬交际,几次寒潮过后,阳光便经水洗过一般,透彻发白。人,终归离不开太阳。倒不一定是因为它的光明和温暖,而是出于某种生命的本能。当午后,一抹秋阳斜斜地穿过树木和窗户,落在书上,落在笔尖,抬头之际,会发现树影映在淡绿色的窗帘之上随风飘动。一种生命的联系,就在瞬间建立,神圣的平静随着阳光铺开在晦明交接的房间里。“夕阳无有意,偏把小屋明”,此番光景或许正暗合着宋人的诗句。停下笔,在光明静静地包裹中,温暖从心底生长起来。一天中,这样的时刻并不多,但无疑是书斋生活里最辉煌的时刻。这样的相遇竟似情人之间的密会,短暂而甜蜜,即使闭上眼也能追踪她的踪迹。阳光一点一点偏移,光明在屋里收起。当最后一片阳光从手掌间抽出时,昏暗开始迅速占领房间,接着就是这暮秋的寒凉,以及这寒凉中茫漠的愁绪。
窗外全部暗淡了下来,无垠的黑暗里,点了许多盏忽明忽暗的灯。秋天的夜晚,比夏天静谧。炊烟升起后,偶尔还有几声辽远的犬吠,而后也都渐隐于空阔的村野。在近处,枯草丛中,几声秋虫“唧唧”,倒显得格外孤清了。到了这深秋时节,按照中医的说法,人体的阳气如大地之气般渐渐收敛。而人类的言语行为也似乎收敛了。夏天里,乡村的路上,到处都有人哼着曲儿,谈天说地。许多未消失的民间卖艺人,搭起临时的舞台,在最原始最热辣的说唱中,兜售着欢乐,兜售着江湖上各种神奇的狗皮膏药。秋天到来之后,这些饭后的户外活动渐渐稀少了。一两次寒潮过后,就不见了路上游荡撒泼的“闲人”。就连村子里平时最爱撒欢的莽汉在这个季节里也变得深沉起来。晚饭过后,对着黑暗的天空,独自吐着烟,莫非是把心绪交给了远天那哆哆嗦嗦的星火?
面对着秋天的黑暗,我常一语不发,一种怅然之感像是经由骨髓长出。这黑暗的意义多过光明。世间一切,在光明褪去之后,彼此之间赤裸裸得无不相同。黑暗里,掩饰显得无力,内心真实的痛苦和欢乐都无法躲过暗夜的烛照。这秋天的夜晚,仿佛就在逼着我们思考自己的真实。在黑暗中,人的心理会有一种错觉,总觉得黑暗里的空间远远超过白昼数倍之多。夜晚在同一个房间里,只要关上灯,我们便会觉得空间在黑暗中无限膨胀,而人自己却在无限缩小。在秋天,这样的感觉,不论在白天还是黑夜都是如此强烈。天,突然变得高远,高高在上的蓝色下,时空也似乎被拉长拉宽了。以至于有时漫步在山野,碰见每一朵黄色如水的雏菊,都有足够的时间和它们单个独处。一个阳光充足的下午,会在静谧里被无限地延长,听着忽近忽远的鸽哨,沉入遐想之中。在秋天,我总会无数次地想起远方。而每每此时,贺西格的马头琴曲或是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就会萦绕耳畔。一种与生俱来宿命般的忧伤,如泣如诉的悲凉,常带着我脱离肉体的羁缚,远走他乡。被音乐搅动的血液,流灌每一寸神经和肌肤,同样的生命的联系,就在这声音的世界中被建立,竟也感觉到了光影的温暖和明亮。每当我听着马头琴曲《母亲》进入睡梦,仿佛无边无际的草原就在我的脚下绵延,一遍又一遍的秋风吹着草原,吹着母亲鬓角的白发,而我在草原的中央,享受秋天孤独的时光。
早晨醒来时,耳中的音乐已经停息。这个小城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已经褪色的书橱上,瘦长而且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