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仕国一
夜风卷着窗外浓郁的城味儿,漫着几分醉人的芬芳,透过窗帘洒在了床畔上,柔柔的,淡淡的,充满了欲望,似乎要吞噬屋子里一切的……如果把这阳光撕成一丝一缕,或半丝半缕将会变得如何?易晨阳极度眩惑地沉思着,他强制性地将精力集中在,与林嫣在一起的琐碎片段上,但过于混乱,以至于他觉得全身轻飘飘的,失去了重量。
窗外街道上那影影绰绰的灯光,摇摇摆摆飘落了,像飞坠的焰火。破碎的灯光镶在两条人影上,他清晰地看到了一男一女。男的对女的所说的话无动于衷,转身跨步而行,女的似一只被激怒的母狮,捡起了自己的高跟鞋,狠狠地扔向那将淹没于夜光下的身影。抑或,平淡无奇的生活对易晨阳而言,只不过是一场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罢了。与林嫣相处的半年时光,是易晨阳觉得最幸福快乐的时光。然而,在林嫣转身离去的一刹那,他似乎看懂了自己的命运,看到了自己坚强的外表下那不堪一击的脆弱。
房间的灯光永远都是如此暧昧,流淌着不明朗却浓重的欲望味儿。空调的风是干燥而冰寒的,散游着发了霉的危险。林嫣的离开终究会对易晨阳造成怎样一种结果?他凝视着玻璃上木然与惶惑的自己,便朝自己微笑了一下。他很清楚这一年来对林嫣的感情,却懒于思想,懒于躲避,懒于预测。他很想冲出房门去寻觅林嫣,却不知她到哪儿去了?他灌了两杯烈性的酒,酒伊始燃烧,火苗窜上他的脸,红彤彤的,冒着热气。他已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包括那个在梦中缠绕着的倩影,顿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一下子便倒在了杏红色的人造皮沙发上。
时间似乎变得空旷无比,屋子里的一切幻化成如黑色般死寂。
一股凉风轻轻地吹动着窗帘,阳光燥热地照在他脸上,如海浪一样一浪一浪翻滚着疲倦推拥着他。他脸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毛孔大张却呼吸不到空气似的,莫名其妙被窒息般地难受。倏地,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他似醉非醒地起身打开了门。
果然是林嫣。她盯了他一会儿,苍白的脸颊抖动了一下,随之抖出了两行泪:“你还是一样,一点儿都没变,从不会主动关心别人。”
易晨阳挡在她身前,顿时喉咙哽咽,两行泪水便不听使唤地从眼角冒了出来。他才发现心痛竟会是这样的感觉。这一瞬间,林嫣的心完全软了下来,忙不迭地拿纸巾替他擦眼泪,他却倔强地不睁眼:“我知道,从一开始,我没有主动关心你,顾及你的感受,你难过时,没有好好陪在你身边,连你最喜爱的东西,我到现在还是一无所知。你要怎么责备,怎么骂我都可以,只是你不要离开,我一定会改过来的,请你给我一次机会。”
林嫣朝他微微一笑,吸了吸鼻子,依然自他侧身闪过,他欲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却怎么也无法抓住。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缓了一口气,额头上早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点燃一支烟,白色的一缕青烟淡淡地从手指缝间袅袅升起,又淡淡地漾开去。
梦就是梦,现实就是现实,就像白天不会真的懂夜的黑,就像月把影子投在了水面,但月亮还是在天上,水还是在地面上。它们有千尺万尺的距离,根本不是一码事儿,可是,在刹那间,他觉得有一个人一直等着自己,爱着他,而他也深深爱着并赖以存活的梦中人。
他终于忍不住冲出了房门,毫无目的地朝着大街上走去。在杂乱的人流中,他似乎看到了林嫣的影子。他逆着人流,焦急地挤过去,却被来来往往的人流冲撞着,感觉自己好像是湖面上的一块漂浮物,被狂风暴雨打得东摇西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脚上似坠了千斤物,怎么也迈不动一步,就这样,他眼睁睁地瞅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他陆陆续续想起一些过往的事儿,但不确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梦依然继续,一如既往地继续着。现实与梦境交叠呈现,让他憎恨自己总是有这样的感觉。他似乎看见自己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某个街道,某个建筑,某段场景,似经历过的熟悉,真真切切的幻觉和恍恍惚惚的现实交织,让他分辨不清楚它们的原本样貌。
梦终归是梦,生活中的人有做梦的权利,却没有在梦中生活的权利。如果可以的话,他仍然希望回到刚才梦见的那一幕,林嫣在杂乱的人流中,回过头,就望见了易晨阳,他逆着人流,朝她焦急地挤过去。那边,她也挤过来,却在不远处,两人都停下了脚步。她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他,一动不动,眼睛里的灼痛滴着血。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嫣慢慢走向易晨阳。她伸出右手,易晨阳伸出了左手。他的脸上变幻出一种毅然决然的凝重,拉着她冲出了人群。他们就这么一直跑,一直跑,没有方向。但易晨阳心里知道,有一个地方一直在等着他们,那是他们的地方,就在那里。
二
阳光轻飘飘的,似空洞无物,遥远而又平静地投射在地板上。时光像空气一样凝滞着,或是流淌,既真实存在,又毫无意义。
飘忽走远的心事,恍惚在半空中荡着秋千。
“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易晨阳捧住她的脸,心痛而凄然地说着。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走了之后,你不要这样难过。”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宛如窗外低沉的天空般。林嫣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泪水自他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待,等待着我的希望。”
清醒的想念比山重,孤独的想念比海深。等待的寂静,静得可以听见房间里哪棵植物干枯的叶片落地的声响。等待让时间慢走,心由石头磨成了沙。可等待永远在心里,一丝不苟地在那里。
易晨阳的记忆总是跟林嫣连在一起。去年寒冬,他独坐在咖啡店里望着玻璃窗外飘絮的雪花。这时,有人进了店,却不走动,径直来到他额前三尺处停住。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美丽诱人的女生正怔怔地望着他。雪花大片大片砸在玻璃门上,而她眼神中的忧郁都快把窗外呼啸的风凝固了。
“还记得我吗?”女生缓慢而沉重地说,好像准备讲一部厚重的历史。
“我们认识吗?”易晨阳刚挤出的一丝礼貌的假笑戛然停在了半空。
“真的想不起来了吗?”她一字一顿地说着,伤感的声音透着一股绝望。
易晨阳不禁打了个寒战,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询问:“你是谁?”然后,他就看见两颗晶亮晶亮的泪珠,顺着她粉颊滑翔了下来。易晨阳突然就觉得心悸,无端生出几分惶恐。但他的确想不起来眼前这位女生是谁了,几乎在一瞬间,他已翻阅、查询了所有记忆。易晨阳的思绪总是飘忽的,他听到雪片砸窗的声响,诧异得睁大了双眼。
“我叫林嫣。”
“林嫣?”易晨阳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像一瞬间又走进了那百年的老巷,阳光从云层外隔了世地照射在老旧斑驳的青砖墙上。高低不平的青砖地,郁郁葱葱的老树掩住了屋顶的瓦松,青色的瓦散发着青幽幽、灰蒙蒙、喑哑的寂静。隔世的尘埃把阳光折射得光怪陆离,很恍惚,很虚幻。而她就站在那隔世的尘埃里,似跨越了千年的时光走进了这百年的街巷,婆娑的树影中,很暧昧地笑着。
十几年过去了,林嫣俨然已从一棵小树苗长成一棵亭亭玉立的大树了,易晨阳仰着头望着她,试图从她的粉颊找出一点儿旧有的痕迹,然而,易晨阳的记忆不管如何拼接重合,却是徒劳。
“我托了同学,才找到你这儿。”林嫣似乎觉得有点尴尬,易晨阳瞪着一双清丽而凄美的眸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易晨阳曾经幻想过有这么一天。只不过不是她等他,而是他等她。幻想中的那个她是那个拥有阳光般明媚笑容的她,却非眼前这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女生——眼前的林嫣是一个来自和他一样的世界的人,那个现实、真实得让人怀疑的世界!
她缓缓走向坐在沙发上的易晨阳。空气稀薄得像张脆纸,一步一行之间,易晨阳听到空气在断裂。林嫣在他腿边蹲了下来,轻轻握住他的手,一双深情而忧郁的眸子盯着易晨阳茫然若失的脸,好像要看穿他似的。易晨阳顿时觉得身上的衣服都在断裂了。
“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儿,到我们喜欢的地方安家。我去工作,你在家当作家,你不是很喜欢看书写东西吗?你就做你想做的事儿,我来养活我们,好不好?”刹那间,易晨阳觉得她就是那个自己深深爱着并赖以存活的梦中情人。
“我曾经是很喜欢你,当时你为什么没看出来?”易晨阳的双眸里阴云密布。
“我也一直很喜欢你啊!”林嫣的言语透着几分俏,明眸含着几分纤弱。
“我们太遥远了,远得看不见对方存在了。”易晨阳好像看到了林嫣小时候那阳光般的笑容。他的记忆固执地只停留在她13岁时的笑容,而其他的一切对他来讲,都陌生得让人心痛。
“让我们重新开始吧!好不好?”她的声音轻飘飘的,软软的,力气尽失,像水面的浮萍,风一吹就会漂走,无影无踪。就像激情跌宕过后席卷而来的疲惫,如水漫过头顶,不会游泳的易晨阳只有下沉,一直下沉,沉到底,再浮起来。
易晨阳内心焦灼、热烈、痛苦不堪的声音一寸一寸地融化掉了,他仿佛听到自己心脏在狂跳着。
或许这就是开始,一种很现实很现实的开始。
三
有些事情一开始就死了,开始就等于结束,就像窗外飘着的大雪,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和记忆中的一样,只是这城市灯火通明,高楼林立,你再也看不到瓦檐下的冰凌了!
秋日的午后,阳光慵慵懒懒洒进落地的玻璃窗,却没有想象的温暖。一阵敲门声,易晨阳清醒了,清醒得很突然,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清晰地听到了钥匙的开门声,笑容一闪后,旋即表情又恢复了僵硬,但他还是从床上站了起来。仅仅是站了起来,并未走动。只是站在床边,卧室里。
脚步声一步一步近了,似乎在半空中静了下来。
这是一个由空间和痛苦的时间构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是一段极度纯粹、痛苦、变形的岁月。如果这段岁月还留给人什么感觉的话,不是敬重,而是怜悯。
“林嫣!”易晨阳干涩地从口中挤出这两个字,一脸沉痛地望着林嫣。
“晨阳!”居然还是那个轻柔而销魂的嗓音!好像是从岁月的褶痕里抽出了记忆,艰难却又清晰。在一刹那,回到了过去。过去何其遥远,却又须臾未曾疏离!或许你也曾对回忆感到恐惧,或许这恐惧俨然已成为你不堪重负的疾病。而这一刻,你被不可思议的一种力量无情地赦免了,不留任何反抗的余地。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历经沧桑,而沧桑有时候是多么没有意义!
“对不起,你离开的这几天。我每时每刻都会想起你对我的好,你对我的宽容,你对我的期待。没人对我这么好,没人!可是我却伤害了你!我很少顾及你的感受,总是把你对我的好当做一种习惯。这几天心慌得厉害,我知道再不见你我会发疯的,我怕来不及!我怕你要离开我,我怕!林嫣!”易晨阳紧紧抱住林嫣。林嫣不言不语,脊背僵硬着,旋即又松懈下来。
“林嫣,我不能没有你!我知道错了,说什么都不能收回对你的伤害了,原谅我,林嫣!别离开我,求你别离开我!我需要你!”有一滴泪滴落在林嫣脖子里。
林嫣似乎在跟比以前更多的痛苦搏斗,快要耗尽一生的气力。她试图使自己看到易晨阳所说的未来,他们未来的生活蓝图,但未来太遥远,就像在山的那边,在另一个世界。
“我爱你!林嫣!现在我才知道我是多么多么爱你!”
就像在说一种可能,仅仅是一种可能,而这种可能究竟有几分可能很令人怀疑。即使令人怀疑,这些可能仍旧如此强烈,以至于使清醒的灵魂完全静止沉默,不再怀疑。我们拥有我们面前的一切,而且,面前这一切这一刻已与世隔绝,保证了它的绝对纯洁。
“我知道错了!原谅我!原谅我!我保证今后一定会好好待你!”
“我们都错了!晨阳,我们都错了!”林嫣喃喃地说。
经历了那么多,走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发生呢?怎么可能呢?那我们又是怎样长大的呢?怎样长大似乎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长大了。长大之后就要承认一个事实,这个世界有男人和女人之分,然而,上帝赋予他们一样的生命,一样的义务和责任,为什么还要刻意区分他们?
“是我错了,林嫣,是我的错!”易晨阳哽咽着。
“晚了,晨阳,晚了。”林嫣泪如断珠。
“不晚!不晚!不晚!让我们重新开始吧,重新开始!”易晨阳用力搂紧了林嫣。
“我们还能找回年轻吗?还能吗?”林嫣淡淡地笑了。
“都过去了,林嫣,都过去了,相信我!”易晨阳狂躁地、狠狠地吻住了林嫣的唇,舌尖上咸咸的、苦苦的、涩涩的。天旋地转的,林嫣感觉到身体在飞速悬荡着,悬荡着。
过了安检,隔着透明的落地玻璃窗,远远地,林嫣看了一眼易晨阳,那曾经最亲爱的、最熟悉的人,孤独地站在另一个世界。仅仅一窗相隔,却已遥远得不能再遥远了。
站在候机大厅,林嫣却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了。走,或是留,在这一刻居然成了问题。这个问题的起因居然仍是那个既熟悉又陌生、既亲近又疏远的男人。林嫣凭空想抓住些什么,或是过去,或是未来,统统不确定。整件事件就像一个幸运或不幸运的误解,忽悠在心里,有一种失重的感觉,悬浮在半空中,没有任何可依附的物件。
林嫣开始怀疑刚刚发生过的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摸摸脸颊,似乎仍被眼泪浸泡着,紧绷绷地膨胀,却又光洁饱满,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曾经发生过什么。或许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么,是在梦里吗?在梦里,她又想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