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山
王广杰第三次去澡堂里,把手伸进池子试了试温度,心里更加慌了。他发慌还不只是因为井下的矿工们快上来了水还不热,而是突然间他发现了自己一连串的错误。昨天,他这个副矿长发火了,把烧锅炉的余结巴赶了回去。他一直认为二百来名矿工的小矿,一个人专烧锅炉还烧不热,是纯粹偷懒。现在他才发现这锅炉确实是谁也烧不热的。
跑回锅炉房加劲儿地添煤、捅火,掏灰,又热又累,已满头大汗了,炉火是很旺的,像刮风一样“呼呼”响。他瞅着火焰中那个永远无动于衷的板着冷面孔的锅炉,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这个黑冬瓜似的锅炉是一个铁匠私人做的,那个笨蛋大约连真正的锅炉见也没见过,以为只要做一个大水壶放在火里使劲儿烧就行。这锅炉其实只有四分之一的火力有用,大部分是白费了。但那个铁匠有办法把这玩意儿推销给矿上,而且比真正的锅炉还要贵。对于这件事,作为副矿长的王广杰也不是问心无愧的。
从井下上来的矿工们一进到浴池里,就大声地咒骂起来,还怕锅炉房这边听不见,使劲儿地敲墙壁,大约今天的水温连往日也不如。王广杰一声不吭,硬着头皮挨骂。那些家伙们还以为是余结巴烧的,没想到骂的是矿长。
过去,矿工们找他反映水不热,他就把余结巴叫到办公室教训一通:“这里是煤矿,你知道不知道?我不用你节约煤,知道不知道?”
余结巴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来烧一天,看、看、看看!”
“我烧锅炉,要你干什么?”
“你、你、你……”余结巴急得光眨巴眼睛说不出话来。
昨天余结巴又说:“你、你、你来烧一天试试。”王广杰冒火了,把桌子一拍:“好吧,我烧!你给我滚蛋!”没想到自己烧得更不行。余结巴今天果然不来上班了。
酒鬼余结巴原来是井下的铁道工,做的道岔子没人能比得上,不喝酒的时候很能干一手好活儿。一喝上酒就什么也不是了,常常是铁道坏了,交通堵塞,他却在巷道里醉成一摊烂泥。扣工资,罚款,他全不在乎。酒,他是天天要喝的。喝,是每次都醉的。醉了,是每次要骂人的。骂人,是每次要挨揍的。鼻青眼肿的一张脸,第二天照样堆满了笑容和你打招呼,好似你的拳头昨天打的是另一个人。
去年他抡起斧子砍枕木,把左手的拇指齐根儿砍掉了,酒还没醒呢。王广杰不再让他下井了,安排他烧锅炉。不下井工资少了,锅炉烧不热大家意见很大,全矿每人一份的奖金也没有他的。直到今天王广杰才知道他能把锅炉烧到那个温度已经很不容易了。
第二天王广杰骑车子去找余结巴。余结巴家离矿上有十里路,是山道,路不好走,王广杰骑了会儿觉得很累了。这时他忽然想起余结巴这两年并没很多旷工,他又连个自行车也没有,天天跑也很不容易。
到了余结巴门前,正遇见他的老婆倚在门边站着,蓬乱的头发,一张肮脏的黄脸,一身乌黑油亮的工作服。这女人比余结巴小十多岁,但看上去却像五十开外的人了。
“嫂子,余师傅在家吗?”
这女人也不出声,下巴向门里一歪,一双呆滞的眼睛连看也不看他。王广杰从她的身边挤进门去,心里很是可怜她。余结巴年轻时胡作非为,有时竟把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领到家里来,老婆只要一出声他就往死里打,终于把她折腾出神经病来。
屋里有一股腥臊味儿,叫人不敢喘气。窗上的玻璃也是黑的,光线很暗。
“余师傅!”王广杰刚进屋看不清,只好叫了一声。余结巴从炕上坐了起来,伸长脖子,惊奇地瞅着矿长,说:“我、我当是谁呢。”
“你怎么啦?”
“病、病了。请、请假也找不到个人。”
他抖索着要下来,王广杰连忙按住他:“病了你就躺着吧,下来干什么吗?”
“连、连口水给你、你喝也没有。”
“不用了,我马上就走。孩子们呢?”王广杰知道他有三个孩子,却不见一个伺候病人。
“孩子?都他妈的各、各,各顾各。”
王广杰早听说他的孩子几乎连声爸爸都不叫。孩子们小时,矿上每到过年发救济钱,他都拿去喝酒了,三九寒天都让孩子们光着脚丫子。后来,王广杰只好把钱买成孩子衣服给他们家送去。现在他们都大了,当然不再留恋这个家。
“我、我知道没事儿你、你不会来,我、我这是真病、病了,不、不是那几、几年了。”
王广杰这次来找他可真不是来教训他,但是要跟他认错儿又觉说不出口,就说:“我要把锅炉换一个,这个不用了。过几天你好了,去上班吧。”
“是、是该换,可、可是换了,我、我也不、不能烧了。”
“怎么?”王广杰听出他的声音不对头。
“怎、怎么回事儿,等会儿再、再说。矿、矿长,我、我这些年给你添、添了不少麻、麻烦。从砍了手,就开始想好、好、好好干,可又总干不好。”
王广杰忽然想起来,自从他砍了手再没见他喝过酒,也没旷过工。从他的话里王广杰听出了另外一种意思,不禁心跳起来,安慰他道:“不怕,以后好好干就行。”
“晚、晚啦!”余结巴两眼瞅着乌黑的屋顶叹了口气,“晚、晚啦!”他瘦得很厉害,胡子由于腮陷下去而扎煞起来了。
“你什么病?”
“癌、癌症。”
“谁告诉你的?胡说!”王广杰站了起来。
“真、真的。我、我早就知、知道了。想、想到留给孩子们的债太、太多,我想多干一天,还、还、还债。晚了。”
王广杰脑袋“嗡”地一声,像被人敲了一棒,他发觉自己也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