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尼
接着,便将八百号的水泥一举托了起来——当然,这完全是在一串急促紧迫的犷声粗气的呼喊传过来之后。
扛起了水泥,尖嚣刺耳的呼喊依然絮絮叨叨地不肯停下来;工头站在最顶层上,抓着窗户的一角,支出半截胳膊来,一杵一杵地直着点下面堆积如山的建筑工地。
各种材料哧嚓哧嚓磨擦着,蒸腾出刺鼻呛眼的滚滚烟尘,云翳得眼前一片混浊;即使是这样,仍然能被一点点地拨开,移走,如同一只只深实的小箱子,由坚韧的奋力攀援,循环往复着踏上了节节相连的悬空跳板。
情况还远不止这些;就在昨天,成十上百吨的材料刚刚离开地面,指望的念头随着便诞生了——毫无疑问——因为做法失当所引来的责备和艾怨显然是不言而喻的。其时,四外街衢上轰鸣地奔跑着泰提圭亚巨轮大拖车,超高加长的全部载重统统都寻觅遍了,始终看不见令人惊喜的那座恢宏的踪影。
然而工头绝非忌惮而早就编好了借口,正背着手等在那里。他斩钉截铁地认为:这样做很好,非常好;一声浩劫的飓风断然将庞然大物摔成了一堆烂铁,却丝毫无奈这座建筑与日俱增地向上伸展;无数个星夜兼程的工作日没有一天不在做着这样的证明:人力的效率不仅不会落后于机械臂,相反——还意想不到地提高了一到两倍的运输量……
后背上开始感到发沉,越来越沉,水泥似乎已经变成了石头,坚硬且不停地敲打着两只肩膀;受它的影响,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的筋骨不是颤抖着,抽搐着……;渐渐地,腿脚酸胀,心里泛起余悸,脸颊洇淤出黝黑铁青的色块……承受的极限降到了负点,随便往路旁的脚手架上扶一扶,哪怕是轻轻靠一靠,都不啻是个莫大的诱惑!脚步便向近在咫尺的脚手架靠拢;之后,平静的空气中倏然搅起了一阵喧器——皮鞋底的跺脚声竟欲碎裂耳鼓;工头利用预感的优势,变换了一个角度,气呼呼地盯在刚好偏出来的脚尖上。
总算是不错,点滴的一点心事没等到露出马脚,就在事先的告诫中止住了,这也算不了什么失手。只是负荷的气焰更加傲慢了,任凭怎样轮换着位置,就是不肯减轻垂下来的重量;拼力支撑的两只脚只好缓走慢行——走完了一步才能再去考虑另一步。于是,浓烈的渴望便迅速地强烈起来:的确是有的是机会,一摞水泥不经意间就能滑下肩膀,无论是掉在路边还是掉到下面的工地,负重者获得歇息的理由总是浑然天成的;并且做起来也并不见得就是多么复杂——借一个什么东西往腿脚上那么一碰,再加上适当的一点勇气——也就行了。
但是发生的地点必须十二分地恰当,万万不可随意出粗心和马虎。准确地说,绝好的位置不是平缓的折转平台,而是突兀耸立的七十五度爬坡;此刻,私下不免生出一丝嘁嘁嚓嚓的窃喜:啊……,疲惫即将缓解,体现轻松的那一瞬就在眼前!好啦,胶质鞋底已经迈上了坡道,踏上去的头一脚便踢中路面上的一道道棱木——果然,身体不声不响就被绊出了踉跄,旋即是前仰后合——又是摇摆,又是倾斜,水泥便滑得像座冰砣,顺着后脊梁疾速地向下坠落……期待的当口上,工头的洞察力又敏捷地发挥了出来——蓦地,一席凝重的楔击声顿时划破上空,一声一声震荡下来,发出铿锵呼啸的回响,好像那根金属棒一出手就带着愠怒,敲得越是激烈就越能感到惬意……还有什么可以幻想的可能吗?如果这时不加制止的话,那可选错了时候——急忙拦下滑落的水泥,挺一挺,又送回了肩膀。
举步维艰扛到这一步,整个机能部位几乎变了个形状——眼圈发苶,嘴角气喘,四肢哆嗦,弯曲错位的脊椎里不时传着声响……完啦,骨架快要塌下来了,就算是能想起什么也是没用了,大脑里的精力已经快耗光用尽了……不知道是个不幸还是新幸,临近嘎然停止的一霎那,突然泉涌似地涌出了一股许多思维能量;照着新的思路,改变知觉现状的钥匙也许就算是找到了——其做法也十分简单,沉静——静悄悄地进入沉静;收缩起密如蛛网的各路神经;但要把好颈部端口,隔断经络肆意运行;最大限度地忘却身上的水泥,将活生生的知觉楼揭到休眠状态;中枢神经断绝了信息反馈,寄于体内的重重感觉便再也不会袭上心头来了。
说不定这真就是个好主意——那就试着走几步……不等几步走下来,想了想又是几大步……起初是专心致志做着试探,一时还无法消除可行性上的疑虑;爬了一段折线,不可名状的动态波流悄然兴起,肌肉和骨节里回旋着木丝丝的细小的跃动;待明显地感觉出来了,这才想起,刚才那种不置可否是多么不够安伤!不久,几支神经线条扩充出了遍布全身的连锁群落,动态波流成片成片地舒张,振荡,使整个肢体沉浸在一起,合成为超然之躯。这时,决定性的端口已把守得万无一失,两肩以下直到脚底下,只觉得扑簌簌地轻快爽适;支撑不住的疲惫消失了,一摞水泥不过就是几块青砖一样——扛在肩膀上的负荷,硬是被发麻的神经神奇地抵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