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华
下雪了。
守在小桌子旁边的那个老者,还揣着手,眯了眼睛,望着窗外;任凭那些打完电话的,把四分硬币放在桌角,看也不看一眼。只是该找钱了,他才伸出一个指头,从桌上那摊硬币中间,拨出应找的数目,往前一推——即便这时候,那眼神,也没离开窗子。
每到周末,这小小的公用电话站总要忙上一阵。这时候,信息高潮过去了;就剩个小伙子,一把抄起话筒。
“K-,K-,K-,K-,K-,K-。”
“喂,四车间吗?劳驾给找一下儿……”
老者还是眯了眼睛望着窗外。
“喂……是我呀,一嗓子就听出来啦?真有你的!”
老者的眼光凝住了——窗外,从纷纷的雪花中间,现出个人影来;衣着,体态,面容,都朦胧着;只见一片玫瑰红,正透过飞雪,轻轻地飘来。
“甭管友谊俱乐部,民族宫;也甭管用乐队的,用录音机的,只要有迪斯科,给哥们儿弄两张,就齐啦……”
老人目不转睛——那片玫瑰红,眼看飘到门前了。
“什么?还得等?那……十分钟……得,我这一百多斤儿算押到这儿啦!谁让咱好这个呢……等你的信儿!”
一阵寒气,滑进了门来。
小伙子挂上电话,只顾来了个挺漂亮的小转身儿,在靠墙那条板凳上坐定,却没留意那话筒让一只小巧的手,给轻轻地拿了起来——那是一只戴着浅茶色细羊皮手套,也还显得那么纤巧的手。
“K-,K-,K-,K-,K-。”
手套没有摘。号盘却拨得轻灵,娴雅。
窗内光线渐暗着,老者却没有起身去开灯的意思。小伙子呢,也乐得倚着墙,抓空儿闭目养养神。
话筒,让那只纤手半举着,像一枝奇怪的墨色的花。
“喂,”语音,那么轻,那么柔。
“是你呀,还是一个人值班……没事儿——就因为没事儿,才想跟你聊聊……”
小伙子睁眼了。借着窗口映进来的雪光,一个姑娘的侧影,连同溜落在肩上的长长的玫瑰红头巾,都还依稀可辨那面容嘛,白,润,冷,让人不能不想起大理石;只是那双眼睛,在望望窗外飞雪的那一瞥间,还闪着光亮。
老者神色不动。小伙子却把眼睛渐渐睁大了。
“复试了,没什么希望……即兴小品还可以。亏了你的那位,指点有方……成败无所谓。可你们俩够朋友……当然,咱们仨,就咱们仨,聚一聚——在哪儿?‘老莫儿’,‘新侨’,还是‘国际’?由你定……”
小伙子的肩膀,慢慢离开了他一直倚着的墙。
“妈妈来信了。她在伯尔尼天堂广场的塞沃伊饭店下榻的……嗯,‘塞沃伊’——s,a,v,o,y……意思是”卷心菜……挺土的一个名字吧?可它是全瑞士顶有名的一家贵族化饭店……西方就这样儿,最贵族的,跟最土气的,常糅在一块儿,形成一种奇特的和谐……
小伙子还坐在那儿;身子,却不觉前倾着了。
“妈妈信里说,巴黎‘卡丹时装研究中心’在圣诞节前夜发布了预测,说,一九八四年春季风靡于整个西欧的女性服装用色,将是以淡淡的丁香紫为主导的变奏色调、多层次色调……怎么样,要一件吧……唔,这容易,让妈妈无论托哪位信使叔叔,搭国际班机,给你捎回来呗……”
姑娘说着,随手撩了撩从额头散下来的一绺柔发。
“别生气,你去年春天那件红的,颜色太正了……听我说呀:红要桔红,玫瑰红;绿呢,要秋香绿,要橄榄绿……对,浅丁香紫的魅力就在它不那么正,不那么单一,也不那么清晰;穿在身上,就像走在早春的晨雾里似的——美,也就在这儿了……什么?‘谬论’?听着,傻丫头,别林斯基说过,‘艺术不是数学,它越模糊,就越美’……”
小伙子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
“来年嘛,还要考,还要……唉,上次复试,糟就糟在了独白上。你的那位本来让我读蔡文姬,可我觉得太陈旧了。这次嘛,哦,你先听听好了……”
说着,姑娘微昂起头,望着窗外,低声诵读起来。
“让阴沉的暮夜赶快降临。展开你密密的帏幕吧,成全恋爱的黑夜!遮住夜行人的眼睛,让罗密欧悄悄地投入我的怀抱……”
小伙子好象微颤了一下,却还留在原地。
“哦,对不起……我一读朱丽叶,就激动得难以忍耐……唉,人生,人生也不过就那么回事……可我,还是得一天一天地这么过……抱歉,好朋友,再见了……”
姑娘略低着头,把似乎是两个二分硬币,匆匆地放在桌角上;随后,一转身,任凭长长的玫瑰红头巾披在肩头。
又一阵寒气,滑了进来。
“唉……”老者似无所动,只长叹了一声。
“她,她是几号儿楼的?”小伙子盯着那背影,问。
“不知道。”
“她们家里,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那……那她这是……”
“反正是每逢星期六这个钟点儿,她准来——交给我四分钱,跟她自个儿说上十分钟的话儿……”
“跟,跟自个儿?”小伙子话音凝在了暮色里。
“嗯,全北京的直拨电话,号码儿都是六位数儿的,她呢,每回都只拔五个,就……”
电话铃响了。小伙子却浑身都凝在了暮色里。
窗外,那片玫瑰红,渐渐隐到纷纷的飞雪中去。雪地上,竟仿佛没留下什么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