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之后的某天,我正在写作,门铃响了,我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人,我仔细一看,是蔓儿。
“你好,蔓儿,你怎么来的?怎么知道我的住处?”
蔓儿说:“大壮告诉我的,我来看看你……”
我说:“该吃午饭了,你饿吗?我们出去吃饭吧?”
蔓儿说:“不,我要和你在家里吃,你去下面的饭馆要几个菜,咱们不去外面吃。”
我说,好,咱们在家里吃。听你的。
蔓儿说,我要先洗个澡。
趁蔓儿洗澡的空当,我去楼下饭馆点菜去。
蔓儿告诉我她最喜欢吃熘肝尖,喜欢糖醋里脊,喜欢西红柿炒鸡蛋,喜欢红烧茄子。
我把蔓儿喜欢的这些菜都买了回来。
买菜回来时,蔓儿已经洗好澡了,正坐在我书桌上翻看我放在桌子上的相册。
蔓儿见我回来,放下相册走了过来。
我说:“蔓儿需要喝点什么吗?橙汁,还是可乐?”
蔓儿说:“橙汁。”
我很意外蔓儿会问我要橙汁,我说:“你不是一直喜欢喝啤酒吗?”
蔓儿说:“是,我一直喜欢喝啤酒,可今天我不想喝,不能喝。”
我以为蔓儿到生理周期了,不能喝啤酒,我给蔓儿启开一瓶橙汁,给她倒了一杯,我自己倒了一杯。
我举起杯说:“蔓儿,对不起,那天我……”
蔓儿说,“北风,今天我是来告别的,不是来找你算账的,那天的事情不怪你。”
说完,蔓儿猛地喝下了一大口橙汁。
蔓儿说:“快喝呀,你快喝,你怎么不喝?”
我端起杯子一口干了见底。
我说:“蔓儿,为什么要回老家?”
蔓儿说:“妈妈病了,爸爸在上海打工,弟弟还在上学,我得回去。舅舅给我找了门亲事,是镇长的儿子,除了比别的男人少半截腿,没有什么大毛病。我只要嫁给他,他们那边什么也给置办,以后家里就有依靠了,我爸爸也不用在上海爬高楼了。”
我说:“必须回去吗?”
蔓儿:“必须回去,不回去怎么行?”
我说:“就这样嫁人,你愿意么?”
蔓儿哭了,我看到两行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
蔓儿一转身趴在我怀里搂着我的脖子号啕大哭起来。
蔓儿说:“你爱我么?北风。我想知道你爱不爱我。”
蔓儿抬起头来问我。
我说:“我……蔓儿……你……”
蔓儿:“我知道我不配你,你是大作家,我只是个读了几本书的农家妹子,这个城市,这里的生活,都不属于我。”
我说:“不是这样的,蔓儿,蔓儿,你别这样说。”蔓儿哭着,拼命地吻我,发疯一样地搂抱着我,蔓儿扯着我倒在我的床上,三下两下的就撕扯掉了我的衣服。
蔓儿骑在我的身上,喃喃地说:“北风,我爱你,我爱你,再要我一次吧,我要走了。”
我抱紧蔓儿,热烈地亲着她的脸、眼睛、鼻子、耳朵和双唇……我们久久地亲吻着,我们紧紧缠在一起,牛一样,做了三次。
这是我和蔓儿的第三次见面,激情之后,蔓儿原来的想法是跟我就此别过,永世不再相见。可是有一件事使她改变了主意,蔓儿怀孕了。
这又是蔓儿的第一次,也是我的第一次,我第一次成为父亲,尽管这个倒霉的小生命最终被拿掉了。
人生有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第一次喊妈妈,第一次叫爸爸,第一次上学,第一次接吻,第一次上床做爱,第一次挣钱……不过,任何的第一次都没有第一次孕育一个新生命重要。
蔓儿从我那离开之后的第四十五天,给我打电话说:“北风,我那个没有来。”
我问:“什么没来?”
“那个?”
我猛然之间明白了,蔓儿怀孕了,孩子是我的,是我们的。
面对这个小生命我突然觉得异常的慌张,完全没有了做父亲的惊喜。这是我第一次获得了做父亲的机会,可是这个机会却让我感到害怕,这个孩子不合时宜的到来给了我一次意外的打击。
接电话的时候,我就在心里下定决心,这个孩子不能要,因为它来得不是时候。就因为它来得不是时候,所以,它注定无法来到这个世界上。
在这个不合适的时候,它的降临无疑是一枚定时炸弹,具有非常强的杀伤力。无论是我还是蔓儿都无法负担这个孩子,无法承载它的到来。这不是一条狗一只猫说留下就留下了。这是一个可怕的“喜讯”。
我跟蔓儿说,这个孩子我们不能要,我不能要,你也不能要。蔓儿叹息一声,接着就哭起来。
我知道蔓儿不是故意拿这个未知的小生命要挟我,她还没有卑劣到那样的程度,她也没有要挟我的必要。但是,我知道,她只能和我说这个事情,也必须和我说。我有这个责任和她一起面对这件事情。
蔓儿真的是个好女孩,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她开始变得坚强,勇敢地扛起了这些事情,当听到我说让她来北京,我帮她找个医院,把孩子处理掉的时候,她竟然一个劲地跟我道歉,说是给我添麻烦了。说她在那边可以想办法解决,我说,不可以,我不放心她在地方医院做手术。不能再有第二个倩倩了,我种下的苦果,我必须来解决。
蔓儿来北京之后,我给一个哥们打了个电话,那个哥们的老婆在一家妇幼保健站做医师,我把蔓儿交给了哥们的老婆,事情很顺利地解决了。
蔓儿在北京住了一周之后,就离开了。临走的时候,我硬塞给蔓儿一万块钱。我说回去补补身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蔓儿再三推辞,最终,我还是硬给她放进包里。
我说拿着吧,你要是不拿着我会良心不安的,可能一辈子没有脸面见到你。
就这样,我第一次做了父亲,但我们父子或者我们父女之间未曾谋面,一切就结束了。偶尔,我还会想起这件事:他是男还是女?长得什么样子?是否够聪明?如果现在还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大了?情况会怎么样?
蔓儿就这样走了,带着疲惫的心灵和流血的身体。
许多年以后,想到蔓儿,想到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我心里就有隐约的疼痛,我恨自己,我要了蔓儿的第一次,却连一句“我爱你”都不敢对蔓儿说。
我怕什么呢?就算撒个谎又有什么?我为什么不撒个谎呢?难道我不娶蔓儿就不能对蔓儿说“我爱你”?
蔓儿说她爱我,把她的身子给我,我接受她的身子,为什么就不能去爱她?难道蔓儿不够好?不配我?这是多么虚伪的逻辑?
我为什么没有把蔓儿留下来?我想,如果我让蔓儿留下来,蔓儿一定会留下来。那样她就不用回老家,不用嫁给那个半截腿的男人。那个小生命也不至于半途夭折。这是怎样的罪孽?
我为什么就不能去爱蔓儿呢?我为什么就不能爱了呢?
“对一个人一生一世负责容易,一生一世爱一个人却难得很。”或许,高大壮是对的,我不比他高尚多少,我在经历了诸多感情的突变之后,谁都不爱了,我最爱的人就是我自己。我的自私是致命的,对那些跟我有感情牵扯的女人来说。
尽管我不能同意高大壮的观点,可是想一想他说的还是很有些道理的,哎,我是一个多么龌龊的男人呀。
这样一想,又觉得蔓儿走对了,跟着那个少了一条腿的男人要比跟着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