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兴是中国古代作诗的两种表现手法,其共同特点是通过歌咏外界事物(大多数是自然景物)来象征比喻所要说的事物,达到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目的。《诗经》中的风、雅,已很多比兴,例如首篇《关雎》,即用成双作对的雎鸠鸟来象征男女的相爱和成婚。以后楚辞承其绪。汉代注释者对此种比兴很重视,往往把它们和政治联系起来阐释其思想意义。如《毛诗序》解释《诗经》的许多篇章,常把美刺(赞美、讽刺)内容与比兴手法结合起来,后人称为美刺比兴。以后王逸解释《离骚》,有“善鸟香草,以配忠贞”等等的话,认为许多比兴均表现了屈原的忠君爱国思想。
《诗经》、楚辞以后,美刺比兴成为许多文人作诗与释诗的一个原则,影响深远。在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中,一直占据统治地位的儒家思想,认为诗歌应当与政治国运相联系,有益于政治教化,才有价值。因此许多说诗者就竭力把不少本无深意的诗歌说成具有美刺的内容,以致产生不少牵强附会的解释。《毛诗序》中的美刺之说,已经受到前代与现代学者的非议。在唐诗笺释中也有这种情况。这里举两个例子。
一是李白的《蜀道难》。此诗着力描绘蜀地山川的雄伟险阻,后面劝远道来蜀地者不要久留。这远道来蜀者为谁,引起后人的不同猜测。元代萧士?在《分类补注李太白集》中认为是规劝唐玄宗。安史乱起,长安失守,玄宗仓皇奔赴成都。李白认为玄宗久留险阻的蜀地不安全,故作此诗。此说得到后来许多人的赞同,最有影响,但实际不足信。《蜀道难》诗被收入唐代殷蹯的《河岳英灵集》,经现代学者考证,此书收诗下限到玄宗天宝十二载安史乱前,这是不可动摇的硬证据。萧士?的解释,尽管说得头头是道,引人入胜,但毕竟是一种推测,在硬证据面前就站不住了。除萧说外,还有认为是劝杜甫晚年不要久留蜀地的,有认为是讽刺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的,经过考证,均不可信。(参考拙作《谈李白的蜀道难》一文,收入拙著《汉魏六朝唐代文学论丛》)李白一生爱游览、歌咏名山大川,他出生于蜀地,此诗内容主要是对蜀地山川的赞叹。它即使没有美刺之意,也仍是一首好诗。詹?先生认为,此诗是奉劝一位在长安不得意而西游蜀地的友人早日回来,较合情理。
另一首是李商隐的《登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过去一些笺注者认为此诗后两句是象征唐室国势衰颓与诗人自身的迟暮。这种看法也是推测,缺乏强有力的证据。从诗本身看,诗人傍晚意有不适,是蓦然而生,未必与平时积蓄于心的忧国之思有联系。夕阳不如午时灼热,温和可爱,这是许多人所常有的体验。如果夕阳象征唐室衰颓、个人迟暮,又怎能说它“无限好”呢?这诗可能只是抒写作者短时间内的亲切感受,过求深解,反见穿凿。它即使没有政治内涵,也仍是一首好诗。
对以上两诗思想内容的理解,读者可能有不同的看法,这可以从长讨论。但我认为,我们今天应当摆脱古人那种竭力把诗意与政治联系起来笺释的传统,对诗篇进行实事求是的分析。一首诗是否有深一层的寓意,要靠可信的证据,而不要靠想当然的推论。一个忧国忧民的诗人,他也不会是“每饭不忘君”(苏轼评杜甫语),也不会写日常抒情小诗都要涉及国运和个人的仕途得失。
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