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歌》是吴声歌曲的一个曲调,“小家碧玉”一语即由此而来。《乐府诗集》卷四十五有无名氏《碧玉歌》五首,辞云: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芙蓉陵霜荣,秋容故尚好。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碧玉小家女,不敢贵德攀,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
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杏梁日始照,蕙席欢未极,碧玉奉金?,绿酒助花色。
其中第一首与第四首,第二首与第三首,格调相同,仿佛《诗经》的叠章,歌辞亦较真率,当是原作。末首《玉台新咏》卷十作梁武帝诗,亦颇可信。又有唐李暇仿作一首:
碧玉上宫妓,出入千花林,珠被玳瑁床,感郎情意深。
现存《碧玉歌》,统统抄在上面了。《乐府》无名氏五首中,第二第四两首,亦见徐陵《玉台新咏》卷十,题作《情人碧玉歌》,孙绰作。《古今乐录》亦云:“《碧玉歌》,晋孙绰作。”(《初学记》十五、《御览》五七三引)第四首,《艺文类聚》四十三亦作晋孙绰《情人诗》。徐陵等说是孙绰的作品,想当有据。《乐府诗集》却不题作孙绰作,其题解引《乐苑》(《通志?艺文略二》:“《乐苑》五卷,陈游撰。”)之说云:“《碧玉歌》者,宋汝南王所作也。碧玉,汝南王妾名,以宠爱之甚,所以歌之。”照这说法,《碧玉歌》的创始者是刘宋的汝南王,在孙绰之后。如《乐苑》的说法可靠,《玉台》的说法当然不能成立。然而事实上,“宋并无汝南王,《乐苑》之说,自属无稽”(萧涤非先生《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按《通典?乐典》:“《碧玉歌》者,晋汝南王妾名,宠好,故作歌之。”《乐苑》的记载,当即本诸《通典》,其“宋”字实为“晋”字之误。既是“晋汝南王”,孙绰是晋人,那么他可以为汝南王的爱妾作歌,两说不但不相排斥,而且可以互相补充。
碧玉的名字,在六朝人的诗作中常被提及。如:谢?《赠王主簿》:“清吹要碧玉,调弦命绿珠。”王僧儒《为人有赠》:“碧玉与绿珠,张、卢复双女。”又《在王晋安酒席数韵》:“讵减许飞琼,多胜刘碧玉。”梁简文帝《鸡鸣高树颠》:“碧玉好名倡,夫婿侍中郎。”梁元帝《采莲曲》:“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此诗附在《采莲赋》后,《乐府诗集》卷五十“汝南”误作“江南”。)庾信《结客少年场行》:“定知刘碧玉,偷嫁汝南王。”又《奉和赵王美人春日》:“直将刘碧玉,来过阴丽华。”徐陵《杂曲》:“碧玉宫妓自翩妍,绛树新声自可怜。”从这些诗句,可知碧玉姓刘,本小家女,嫁为汝南王宫妓。她非常娴于歌舞,为汝南王所宠爱,因此诗人将她与绛树(曹丕宫妓)、绿珠相比。
碧玉是晋汝南王爱妾,可无问题,但晋代汝南王有好多位,碧玉的情人是那一位汝南王呢?《通典》并未说明,《太平广记》三二一引刘宋戴祚《甄异传》,记载着歌女碧玉的一段故事,极堪注意。原文如下:
金吾司马义妾碧玉,善弦歌。义以太元中病笃,谓碧玉曰:吾死,汝不当别嫁;嫁,当杀汝。曰:谨奉命。葬后,其邻家欲取之。碧玉当去,见义乘马入门,引弓射之,正中其喉。喉便痛亟,姿态失常,奄忽便绝。十余日乃?,不能语,四肢如被挝损。周岁,始能言,犹不分明。碧玉色甚不美,本以声见取,既被患,遂不得嫁。
我疑此碧玉即是《碧玉歌》的主人,司马义即是汝南王。案《晋书?汝南王亮传》:“统薨(《晋书?穆帝纪》:‘永和十一年春正月甲辰,侍中汝南王统薨。’),子义立,官至散骑常侍。”是东晋汝南王有名司马义者,这是第一点。又《晋书?孝武帝纪》:“太元十四年八月,汝南王羲薨。”羲即义,形近而讹。司马义的卒年,据《晋书》为太元十四年,《甄异传》称“义以太元中病笃”,时间相合,这是第二点。碧玉娴于歌舞,已见上述,《碧玉歌》云:“惭无倾人色”;其特点与《甄异传》“碧玉色甚不美,本以声见取”的记载符合,这是第三点。司马义临死叮嘱碧玉不可改嫁,正是“宠爱之甚”(《乐苑》)的一种表现,这是第四点。
地志中关于汝南王住址的记载,也颇足注意。《景定建康志》十九《山川志》云:“汝南湾,在城东八里,当秦淮曲折处。”《六朝事迹》:“晋汝南王渡江,因家于此,遂名汝南湾。”《建康实录》卷九:“案地图名,东冶在汝南城东南,……汝南,即晋汝南王初过江,家于此也。”汝南湾、汝南城这类名胜古迹,多么和王献之的桃叶渡相像!我们设想汝南王这一家族必定非常注意于物质生活的享受,司马义则更是当年的一位风流人物;而作为“上宫之妓”的“小家碧玉”,一定助长了他奢华生活的趣味。诗人拿她和金谷楼中的绿珠相比,真是十分贴切的。
《乐录》、《玉台》都说《碧玉歌》的作者是孙绰。《晋书?孙绰传》称:“绰性通率,好讥调。”因而学习吴歌写作《碧玉歌》。案《建康实录》卷八简文帝咸安元年云:“是岁散骑常侍领著作孙绰卒,时年五十八。”或许有人会疑问孙绰死得这么早,是否可能为司马义的爱妾碧玉作歌?这也不成问题。司马义虽卒于孝武太元中,在孙绰之后,他的即位,却在穆帝永和十一年(355),下距简文咸安元年(371)孙绰去世,中间长达16年,孙绰为什么不可能为司马义的爱妾碧玉作歌呢?
碧玉的名声一大,叫碧玉的女子就多起来。“菖蒲传酒座欲阑,碧玉舞罢罗衣单”(梁简文帝《对烛赋》)。陈后主有《寄碧玉诗》五言四句一首,李唐“武后时补阙乔知之有妾曰碧玉,美而善歌舞”(《白孔六帖》六一引《朝野佥载》)。这与名叫莫愁的女郎不止一位,正相类似。
195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