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礼乐志》和《艺文志》都记载西汉武帝开始建立乐府机构,采集赵、代、秦、楚各地的风谣。据《艺文志》,当时采录的民歌有“吴、楚、汝南歌诗”等共计138篇。东汉的承华府,是否继续搜采民歌,《后汉书》虽无记载,但我们推想它必定采诗,因为现存汉乐府中的民歌,事实上绝大部分是东汉的作品。
说现存汉乐府中的民歌绝大部分产生于东汉,这可以从这些歌辞的思想内容、表现形式以及诗中提到的名物来证明。
先从思想内容方面来谈。我们且把《古诗十九首》的思想内容来跟乐府民歌作比较,现在大家承认《十九首》是东汉后期的作品,这种比较是足以说明问题的。沈德潜《古诗源》说:“《十九首》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死生新故之感。”这几句很好地概括了《十九首》思想内容的话,也适用于一部分乐府民歌。
东汉后期,政治黑暗,社会动荡,战祸延及各处,人民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故诗歌中多“逐臣”与“朋友阔绝”之感。在乐府民歌中,如《悲歌》、《古歌》(《秋风萧萧愁杀人》篇)、《高田种小麦》、《古八变歌》等作,都写游子客处异乡、不能返家的悲凉情感,呈现出动乱时代的人们的精神面貌。又因社会动乱,当时人们(特别是知识分子)都痛切地感到生命无常,一般地趋向消极悲观,贪图目前的物质享受。这充分表现在《西门行》、《怨诗行》(古辞《天德悠且长》篇)和《驱车上东门行》等诗作中。
汉代出妻的情事很普遍,故汉诗中表现弃妇的悲哀作品也较多。在乐府,则有《白头吟》、《怨歌行》、《塘上行》、《上山采蘼芜》诸篇。《白头吟》,《宋书?乐志》说它是汉世“街陌谣讴”之一,有人说它系西汉卓文君所作,不足信。《怨歌行》相传为西汉班婕妤所作,近人已考订其不可信。《塘上行》的作者传说很纷歧,或云古辞,“或云甄皇后造,或云魏文帝,或云武帝”(《文选》李善注引《歌录》),当是建安时代的产品。总之,以上诸篇应当都是东汉的产品,一方面因为如上所述,“西汉说”不足信,一方面则因为“弃妇的悲哀”这一社会问题,到汉魏之际才蔚为风气,被广泛地反映于文学作品中间。除乐府和“古诗”外,这方面的文士作品,现在我们能看到的还有曹丕的《出妇赋》、《代刘勋出妻王氏作》,曹植的《出妇赋》、《弃妇诗》和王粲的《出妇赋》等等,这种现象是值得注意的。
次从表现形式来说。大家承认,西汉是五言诗的产生时期,东汉是五言诗的成长时期。五言诗文辞在产生期比较质朴,在成长期则比较圆熟。现存汉乐府民歌,大部分是五言句,其文辞都比较成熟,富有文采,应当是五言诗成长时期的产品。中如《陌上桑》、《孤儿行》,排偶句子均达半数光景,更是东汉文体日趋骈偶化风气的一种反映。
再从诗中提到的名物来谈。《文选》李善注《古诗十九首》题注说:“古诗,盖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诗云:驱车上东门。又云:游戏宛与洛。此则辞兼东都,非尽是乘明矣。昭明以失其姓氏,故编在李陵之上。”李善从古诗的“辞兼东都”来证明其中一部分诗篇不出于西汉,这方法可以用来考订乐府歌辞的时代。现存乐府歌辞也有若干处“辞兼东都”,条举如下:
(1)《王子乔》词云:“上建逋阴广里践近高。”朱乾《乐府正义》卷六引王隐《晋书》曰:“永嘉中,洛城东北角广里中地陷。”
(2)《长歌行》(《??山上亭》篇)词云:“驱车出北门,遥观洛阳城。”
(3)《长安有狭邪行》词云:“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案此诗首句有“长安有狭邪”之句,但既云“衣冠仕洛阳”,以仕于洛阳为荣,洛阳必为当时京都,而此诗也应为东汉作品。
(4)《步出夏门行》,案夏门为洛阳十二门之一,见《续汉书?百官志》(四)注补。这一曲调当产生于东汉。
(5)《西门行》词云:“出西门,步念之。”又云:“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案西门当即是上西门,系洛阳十二城门之一。《风俗通义》卷二《叶令祠》条说:“《周书》称灵王太子晋,幼有盛德……后世以其豫知其死,传称王子乔仙。……国家畏天之威,思求谴告,故于上西门城上候望。”应劭记的是东汉的事。今《西门行》提到西门和仙人王子乔,必为东汉作品无疑。
(6)《艳歌行》(《南山石嵬嵬》篇)词云:“洛阳发中梁,松树窃自悲。……持作四轮车,载至洛阳宫。”
由上可知东汉乐府歌辞颇多产生于都城洛阳一带,这跟六朝乐府吴声歌曲多起于建业一带,情形正相仿佛。乐府采录的歌谣,固不限于京城左近;但京城左近的歌辞,采录起来比较方便,因而搜采较多,也是很自然的事。
综上内容、形式、名物三事,我们有理由可以肯定:现存汉乐府中的民歌,绝大部分是东汉的产品。
195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