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的文论家,彼此之间常常有其个性,同时又有其共性。在一个时代,多数文人在文学创作倾向和审美标准方面,由于时代风气的影响,常常有着某些共同点,形成了这一时代的文学风尚。因此,当我们研究某一文论家的时候,如果把他和同时代的文论联系起来考察,就能把问题看得更为清楚。譬如魏晋南北朝时代是一个骈体文学发展、在文坛占主导地位的时代。这个时代的多数文人(包括文论家)在衡量作品的艺术性时,总是着重看它们是否具有骈体文学的语言之美,即辞藻绮丽、对偶工整、音韵和谐等等,而不是其他。文论家对不少作家作品的取舍和品第高低,往往首先从这方面着眼。试举三例。
(1)南朝文论家对《楚辞》的看法。《楚辞》中的屈原、宋玉作品,不但产生时代较早,而且文学成就卓越,在汉代即受到人们的高度评价。南朝时代,人们常是《诗经》、《楚辞》并提,简称《诗》、《骚》。刘宋檀道鸾《续晋阳秋》云:“自司马相如、王褒、扬雄诸贤,代尚诗赋,皆体则《风》、《骚》。”(《文选?宋书谢灵运传论》注引)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在叙述汉魏时代的文体三变后,接着说:“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习,源其飙流所始,莫不同祖《风》、《骚》。”都把《诗经》、《楚辞》二者作为诗赋的祖宗看待。刘勰正是本着这种认识,把《辨骚》列入其书的“文之枢纽”,提出要“倚雅颂”,“驭楚篇”。《文心雕龙》全书中《诗》、《骚》并提之处屡见,如“六言七言,杂出《诗》、《骚》”(《章句》)、“《诗》、《骚》适会”(《练字》)、“《诗》、《骚》所标,并据要害”(《物色》),都可见出他对《楚辞》的重视程度。又《定势》云:“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更把学习典雅的“五经”和学习艳逸的《楚辞》的作品区分为两大不同风格。当时钟嵘《诗品》评述汉魏以迄宋齐诗人,指出这些诗人在作品体制上的渊源,大抵是《国风》、《小雅》、《楚辞》三者,实际也是“同祖《风》、《骚》”的意思。楚辞产生时代早在先秦,文采艳丽,成就卓越,对后代的辞赋、骈文产生深远影响,所以南朝文人把它与《诗经》都视为文学创作的祖宗。《辨骚》在《文心雕龙》中属“枢纽”还是文体论,目前研究者意见尚未一致;我以为如能联系同时代的文论来考察,问题就较易解决。
(2)南朝文论家对史传文的看法。萧统《文选》不收史籍中的传记篇章,他认为传记篇章写人物事实,缺少辞藻文采,即缺少骈文的语言之美。但《文选》选了若干班固《汉书》、干宝《晋纪》、范晔《后汉书》、沈约《宋书》中的赞、论、序、述,认为它们“综缉辞采”,“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藻翰”,即具有文采。原来这部分篇章不是叙述史事,而是就史事发表评论,多骈偶句,音韵和谐(其中赞是韵文),多用典故,语言华美,具有骈文之美。萧统的这种选录标准完全是骈文家的标准,史传文中许多描写人物生动的传记,尽管它们的文学性很高,但因为是散体文而非骈体文,他就认为缺乏文采而不加选录。萧统的这种看法,在南朝文论中有其广泛性。写《后汉书》的范晔,在他的《狱中与诸甥侄书》中,自诩其《后汉书》的序论“皆有精意深旨”,“实天下之奇作”,又说其赞是“文之杰思”;一点也不提到其传记写人物如何出色。再看刘勰的言论。《文心雕龙?史传》篇对《史记》、《汉书》有具体评述,但没有称道两书叙事写人的杰出文学成就。篇中说《汉书》“赞序弘丽”,更与萧统选录《汉书》若干首赞序的做法声气相通。东汉是骈体文学开始抬头的时代,《汉书》的赞、序多用骈语韵语,而《史记》的序、论则多用散体,因此刘勰、萧统在这方面都重视《汉书》。这样联系起来看,南朝文论家在对史传文文学性的评价中,着重骈文语言之美这一点,就看得更为明白了。
(3)南朝文论家对陶诗的评价。在魏晋南北朝诗人中,陶渊明的成就最为杰出。钟嵘《诗品》置陶潜于中品,这引起了后来宋元明清许多人的异议和批评。这个问题,也可联系南朝其他文论来考察。《文心雕龙》全书称述了大量作家作品,但没有一处提到陶潜(《隐秀》篇提到陶潜之处,是伪文)。《宋书?谢灵运传论》、《南齐书?文学传论》两文,列举了不少重要作家作品,也没有提及陶潜。陶诗语言质朴自然,不尚藻饰,故在南朝不为崇尚骈文文采的人们所重视。《诗品》说陶诗“笃意真古”、“世叹其质直”,北齐阳休之《陶集序录》说他“辞采未优”,都是认为他的作品文采不足。《诗品》说曹丕诗“鄙质如偶语”,应璩诗“善为古语”,诗风都是质直古朴,故为陶诗所自出。在崇尚骈文辞藻的南朝,这类诗歌是难以得到高度评价的。萧统对陶潜评价较高,称誉他“文章不群,辞采精拔”(《陶渊明集序》)。《文选》选陶诗七题八篇,文《归去来辞》一篇,数量虽较多,但上比陆机、潘岳,下比谢灵运、颜延之诸家,少则20来篇多则60篇者,还是瞠乎其后。说明萧统尽管对陶潜有特殊的好感,但仍然受到了时代风尚的约束。只是在古文运动取得全面胜利、文学风尚有了巨大变化的宋代,陶诗的评价才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