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文论家所提出的理论原则或理论概括,同他对具体作家作品的批评关系十分密切。他的理论原则或理论概括,是总结了对不少作家作品的评价而提出来的,又回过来指导他的批评实践,必须联系起来进行考察。有时候,理解某个文论家的思想实质,看他的具体批评较之理论原则更为重要。这是因为:一、表述理论原则的文字一般总是比较简约,其内容也容易显得笼统而不够明确。二、由于传统的评价标准等因素的约束,一个文论家在谈理论原则时容易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反不如在对具体作家作品评价中显示出他真正的爱好和兴趣所在。不妨举几个例子。
例如,刘勰对辞赋的评价如何?是彻底批判还是在肯定的前提下批判?《文心雕龙?情采》云:“昔诗人什篇(指《诗》三百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这段话概括了我国历史上两种不同的创作倾向,前一种以《诗经》为代表,具有要约真实的优良文风;后一种以辞赋为代表,具有淫丽烦滥的弊病。如果孤立地看这段话里的概括,就会认为刘勰对辞赋采取了彻底批判的态度。其实不然。他对辞赋很重视,在诗歌、乐府后即列《诠赋》一篇对两汉魏晋辞赋加以评述。自先秦荀卿、宋玉和汉代枚乘、司马相如、班固、张衡等十家,他誉为“辞赋之英杰”。对魏晋王粲、徐?、郭璞、袁宏等八家,也加以赞美,称为“魏晋之赋首”。《诠赋》对汉代那些描写京城、宫殿、帝王狩猎的大赋,也加以肯定,称为“体国经野,义尚光大”。刘勰是一位封建统治的拥护者,他对那些歌颂帝王声威、描摹帝王生活的大赋也是基本肯定的。他甚至还肯定颂扬帝王登封泰山的封禅文,《文心雕龙》有《封禅》专篇论述这类作品。他还赞美辞赋发展的汉武帝时代为“遗风馀采,莫与比盛”(《时序》)。由此可见,刘勰虽然不止一次地借用了扬雄“辞人之赋丽以淫”的话,但他对辞赋的态度,在根本上是与扬雄不同的,他不像扬雄那样悔其少作,彻底批判辞赋,而是在肯定辞赋的成就、历史地位的前提下,对其过分华艳的缺点进行批判。
再如刘勰所提倡的风骨的涵义问题。这是《文心雕龙》研究中意见最为分歧的一个问题,这里不拟作详细考辨。我只想说明一点,就是我们如果能结合刘勰对具体作家作品的评价来考察,问题就会看得全面一些,也容易解决一些。《文心雕龙?风骨》篇在论述风骨时,举司马相如《大人赋》作为“风力遒”的例子,举潘?《册魏公九锡文》作为“骨髓峻”的例子。如果像有些研究者所说,风好是指内容充实、健康、进步,那《大人赋》并不具有这种内容。如果说风好是指风貌清明爽朗,那《大人赋》倒确有这种艺术特色。潘?的《册魏公九锡文》在当时很著名,被选入《文选》。其文代汉帝立言,叙述曹操功德,宠以九锡。潘文用词造句,竭力模仿《尚书》,语言刚健有力,故《风骨》誉为“骨髓峻”。用潘文作为“骨峻”、“结言端直”即语言刚健有力的例子是很恰当的。有的同志认为骨峻是指事义充实允当,就讲不通了。
再如钟嵘对诗歌用典的态度。《诗品序》强调诗歌吟咏情性,不贵用事,对宋齐时代颜延之、谢庄、任?等人作诗大量用事的风气深致不满。如果孤立看这段文字,很容易认为钟嵘坚决反对诗歌运用典故。但联系钟嵘对作家的品评来考察,认识就会不同。谢灵运诗,用典颇多,但《诗品》列入上品,评价很高。即使大量用典的颜延之,也仍然列在中品。可见钟嵘虽然提倡写诗不必用典,但不是一概反对用典,只是对用典繁密,“文章殆同书钞”的风气深为不满罢了。
再如唐代高仲武《中兴间气集》的选诗标准。《中兴间气集序》说:“言合典谟,则列于风雅。”又说:“著王政之兴衰,表国风之善否。”又说:“体状风雅,理致清新。”强调的是《诗经》风雅的传统,似乎高仲武很重视诗歌的政治社会内容,但该集所选诗歌,实际内容和序言所宣称的却颇有距离。《中兴间气集》专选大历时代诗人的作品,其内容大多数是描写日常生活并抒发诗人的感受;反映社会现实、思想性较强的作品,像孟云卿的《伤时》、刘湾的《云南曲》、苏涣的《变律格诗》等篇章,在全书中只占很小比重。高仲武特别推重钱起、郎士元的作品,把两人之诗分置于上下两卷之首,并认为两人是王维以后最杰出的诗人。从这些具体评价中,可以看出《中兴间气集》的选诗标准,实际偏重在王维一派的雍容闲雅方面。上面说到了解某个文论家的思想实质,有时候看他的具体评价较之理论原则更为重要,高仲武就是一个例子。
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