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在文学爱好上的一个特点是尚奇。他在《上兵部李侍郎书》中说:“凡自唐虞以来,编简所存,大之为河海,高之为山岳,明之为日月,幽之为鬼神,纤之为珠玑华实,变之为雷霆风雨,奇辞奥旨,靡不通达。”这里“奥旨”指渊深的内容,奇辞即指奇特不凡的语言。韩愈的这种尚奇倾向,不但表现于他自己的诗文创作,还表现在他对别人作品的评价上。
在诗歌方面,韩愈重视孟郊、卢仝、李贺等诗风奇崛的作家。他对孟郊尤为推重,在不少作品中倍加赞扬,还同孟郊一起写了许多联句。韩愈推重孟郊的诗具有古意,“古貌又古心”(《孟生诗》);更推重孟诗的奇辞硬句,所谓“钩章棘句,掐擢胃肾”(《贞曜先生墓志铭》),“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荐士》)这为大家所了解,这里不再多说。
对前代和唐代的散文作家作品,韩愈也同样尚奇。对前代作家,他很推重扬雄的艰深之作。一则说:“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答刘正夫书》)再则说:“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送孟东野序》)三则说:“子云、相如,同工异曲。”(《进学解》)又在《答崔立之书》中称“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为“古之豪杰之士”。这些都说明他对扬雄文章(包括辞赋、散文)的爱好。所以柳宗元也说:“退之所敬者,司马迁、扬雄。”(《答韦珩书》)
对唐代前辈散文家,除陈子昂外,韩愈推重苏源明、元结、李观等人。《送孟东野序》说:“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这是很重要的表白。他把苏源明、元结、李观三人同大名鼎鼎的陈、李、杜三人并列,表现了对苏、元等三人的偏爱。苏源明的散文,现存很少,《全唐文》卷三七三仅存五篇,其风格比较古朴。按杜甫《八哀诗?故秘书少监苏公源明》有云:“前后百卷文,枕藉皆禁脔。制作扬雄流,溟涨本末浅。”杜甫把苏源明的作品同扬雄相比,可能因为源明著有《易元苞传》,其书性质与扬雄模仿《易经》的《太玄》相类;也可能兼指两人的文章风格相近。杜甫非常推重苏源明,在诗中屡屡提及;杜甫自己的散文风格也颇古奥。苏源明最推重元结。《新唐书?苏源明传》说源明“其最称者元结、梁肃”;又《新唐书?元结传》载“国子司业苏源明见肃宗问天下士,荐结可用”。源明推重元结,当然首先在于看到元结的学问思想好,但也当包括元结古奥的文风。这些资料都可作为旁证,推论苏源明的文风当属于古奥一流。元结的散文偏于古奥艰深,后人多有评论。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四评为“辞义幽约,譬古钟磬不谐于俚耳”。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说:“萧(颖士)、李(华)文尚平典,元(结)独矫峻艰涩,近于怪且迂矣。一变而樊宗师诸人,皆结之倡也。”(《全唐文纪事》卷五八引)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不提当时名声很大的古文运动前驱者萧颖士、李华而独提元结,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他的文学好尚,绝非出诸偶然。李观的散文也属于艰深一派,《四库提要》有这样的评语:“大抵雕琢艰深,或格格不能自达其意,殆与刘蜕、孙樵同为一格。”
这里,我们得谈谈韩愈对樊宗师的赞美。韩愈在《南阳樊绍述墓志铭》中,前面说:“然而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难也!”赞美樊文的独创性。后面说:“神徂圣伏道绝塞,既极乃通发绍述。文从字顺各识职,有欲求之此其躅。”赞美樊文的重大成就,并要别人向樊文学习。在《与袁相公书》中,又赞美宗师“善为文章,词句刻深,独追古作者为徒,不顾世俗轻重”。推挹可谓备至。宗师的文章艰涩到了极点,韩愈如此推许,当然也是他的偏爱。有些评论者尝疑韩愈对樊文的推许不是真心话,如元代刘埙说:《樊绍述墓志铭》“其意已寓抑扬”,“似以樊为不然者”(《隐居通义》卷十五)。近人钱基博说:《樊志》“文从字顺”二句“所以讽绍述之故为僻涩”,“而告求者之勿以此为躅耳”(《韩愈文读》)。这种解释都不确。韩愈对于他一向推重的樊宗师,不会在他死后加以讥讽;何况韩愈推重文风怪僻艰涩的作家,是他的一贯主张,不仅表现于对樊宗师一人。
樊宗师的散文如此艰涩,韩愈为什么称之为“文从字顺”呢?须知在酷爱奇崛的人看来,奇崛过甚而流于艰涩,也仍然是通畅自然的。韩愈《荐士诗》称孟郊的诗为“妥帖力排?”。皇甫?《答李生第一书》论文章之奇说:“虎豹之文,不得不炳于犬羊;鸾凤之音,不得不锵于乌鹊;金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非有意先之,乃自然也。必崔嵬然后为岳,必滔天然后为海。明堂之栋,必挠云霓;骊龙之珠,必固深泉。”认为既有不平凡的鸟、兽、山、海、珠宝、建筑等等,也必然有不平凡的文章,这些都是合于自然的。皇甫?是韩愈的嫡传弟子,其文“得愈之奇崛”(《四库提要》),他对于奇的解说很可能出自韩愈,至少同韩愈的主张相符合。再说,韩愈又喜欢扬雄,喜欢古文字,他在《科斗书后记》中说:“凡为文词,宜略识字。”从古文字的角度看来,许多艰深的用字都是于古有据,不算过分。近人谢无量说:“退之为文,不以奇字为嫌,故于宗师之文,称其文从字顺。今观世传宗师《绛守居园记》,虽经训释,犹多不可读,其艰深过扬雄远矣。退之称之,殆以为犹愈于雷同剿说也。”(《中国六大文豪》第六编第四章)这解释是中肯的。韩愈为了提倡古文,竭力反对董?所说的当时浮浅鄙俗的文章,反对雷同剿说。尽管他自己的作品基本上是奇而不涩,但在议论、主张方面,某些地方是不免矫枉过正的。
韩愈同白居易同时,在长安时还有来往,但韩集中没有一处称道白居易的作品,这说明韩愈对于白居易的浅切通俗、“下偶俗好”的文风是不满的。高彦休《唐阙史》卷上载:“裴度再修福先佛寺,危楼飞阁,琼砌璇题,就有日矣。将致书于秘监白乐天,请为刻珉之词。值正郎(皇甫?)在座,忽发怒曰:‘近舍某而远征白,信获戾于门下矣。且某之文,方白之作,自谓瑶琴宝瑟而比之桑间濮上之音也。然何门不可以曳长裾,某自此请长揖而退。’座客旁观,靡不股栗。”皇甫?斥白居易作品为“桑间濮上之音”,是同当时古文家鄙夷通俗时文的态度息息相通的。韩门弟子皇甫?对白居易文章的鄙视,实际也反映了韩愈对白居易文风的不满。
韩愈在散文创作和理论上的尚奇倾向,对后来古文家发生很大影响。中晚唐著名的受他影响的古文家中,只有李翱的文章比较平易,其余皇甫?、孙樵、刘蜕的作品都相当艰深。韩愈的儿子韩昶拜樊绍述为师,所写文章连樊绍述也读不通(见韩昶自为墓志铭)。这些显然不是偶然的现象。这种风气一直持续到北宋初年。元代吴师道《绛守居园池记注》说:“后来有学韩愈氏为文者,往往失其旨。尝有人以文投陈尧佐(北宋前期人)。陈得之,竟月不能读。即召之,俾篇篇口说,然后识其句读。陈以书谢,且戏曰:‘子之道半在文,半在身’,以为其人在则其文行,盖谓既成之而须口说之也。”(《全唐文纪事》卷五八引)所谓“往往失其旨”,说明当时学韩文者常常流于艰涩。柳开《应责》说:“古文者,非在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随言短长,应变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是谓古文也。”(《河东集》卷一)这说明当时有一部分人认为古文必须“辞涩言苦”,才算古雅。《新唐书》的编者宋祁,喜用怪僻的字,也是当时这种风气的表现。
这种风气到欧、曾、苏、王等六家出来,是完全被扭转过来了。他们不但在创作上表现得较韩文平易流畅;而且在议论上也鲜明地反对艰深,过去韩愈所推重赞扬的一些作家都遭到他们的非难。欧阳修《集古录》卷七“唐元结洼□铭”条批评元结说:“次山,喜名之士也。其所有为,惟恐不异于人;所以自传于后世者,亦惟恐不奇,而无以动人之耳目也。视其辞翰,可以知矣。古之君子,诚耻于无闻,然不如是之汲汲也。”对于樊宗师,他在《集古录》卷九“唐樊宗师绛守居园池记”条和《绛守居园池诗》中也深致不满。苏轼在《答谢民师书》中批评扬雄说:“扬雄好为艰深之辞,文浅易之言。若正言之,则人人皆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篆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宋文的趋于明白晓畅,应当说跟欧、苏等作家有意识地发展韩文平易流畅的一面,同时纠正他的艰深偏向及其不良影响分不开的。
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