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生活在唐帝国由盛转衰的转折时期。他前中期处于盛唐时代,当时唐帝国国势强大,社会安定,杜甫后期,唐朝政治腐败,爆发了安史之乱,战祸绵延,生灵涂炭,唐朝国势一蹶不振,社会长期动荡。在两个不同的时代中,文人们的心理状态和诗歌创作的主要倾向,显示出颇不相同的特色。这种不同特色,在杜甫的诗论中也有着鲜明的表现。
杜甫赞扬诗歌雄壮刚健的风格,体现了盛唐文人的精神状态和美学追求。
杜甫《戏为六绝句》其四云:
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这里表明,杜甫对翡翠戏兰苕的纤巧诗风有所不满,他更赞美、向往鲸鱼游碧海的雄伟气象。《戏为六绝句》其一有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特别称道庾信的“凌云健笔”,与赞扬“鲸鱼碧海”意思相通。严羽《沧浪诗话?诗评》曰:
李杜数公,如金□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
“金□擘海”二句借用佛典,形容诗歌雄伟有力的风貌,与杜甫“鲸鱼碧海”之喻意思相通,或即受杜诗启发。《沧浪诗话?诗评》又曰:“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盛唐诗人追求雄壮刚健的诗风,在李、杜、高(适)、岑(参)诸家身上体现得尤为鲜明突出。所以说,杜甫赞扬“鲸鱼碧海”和“凌云健笔”,体现了盛唐不少文人的精神状态和美学追求。
为了扭转南朝以迄初唐的浮靡诗风,盛唐诗人大力提倡学习汉魏诗歌特别是建安风骨。建安诗歌风清骨峻,即思想感情表现得鲜明爽朗,语言刚健有力,成为盛唐诗追摹的对象。李白诗有云:“蓬莱文章建安骨。”(《宣州谢?楼饯别校书叔云》)高适赞美薛据诗有云:“纵横建安作。”(《淇上酬薛据兼寄郭微》)即指建安风骨和建安诗作。皮日休《郢州孟亭记》曰:“明皇世章句大得建安体,论者推李翰林、杜工部为之尤。”指出了唐玄宗时代不少诗人的作品继承、发扬了建安诗的优秀传统。盛唐殷瑶编《河岳英灵集》,专选同时代人诗作,其评语中往往以风骨、气骨等赞美各家诗作。如评高适曰:“适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评薛据曰:“据为人骨鲠有气魄,其文亦尔。”评崔颢曰:“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评陶翰曰:“既多兴象,复备风骨。”《河岳英灵集?集论》更概括指出其所选作品,“言气骨则建安为俦”,即可与建安诗的风骨比美。由此可见,盛唐诗歌力追建安,富有风骨,既是当时不少诗人的自觉追求,也是同时代和后来评论者的一致看法。
杜甫对建安诗歌也是十分推崇。他对曹植评价甚高,诗中屡屡提及,如“文章曹植波澜阔”(《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子建文笔壮”(《别李义》),并自诩“诗看子建亲”(《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他在诗中往往并提曹植、刘桢,如“曹刘不待薛郎中”(《解闷》其四),“方驾曹刘不啻过”(《奉寄高常侍》),以薛据、高适诗比曹刘。又如“目短曹刘墙”(《壮游》),“赋诗时或似曹刘”(《秋述》),则自比曹刘。在建安诗人中,曹、刘两人之作风骨尤见特出。钟嵘《诗品》评曹植有曰:“骨气奇高。”评刘桢有曰;“仗气爱奇,动多振绝。贞骨凌霜,高风跨俗。”杜甫将薛据、高适和自己的作品与曹植、刘桢相比,既是对建安风骨的推崇,也显示了盛唐诗人力追建安诗体的审美趋向。杜甫《偶题》诗论及建安诗有云:
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永怀江左逸,多谢邺中奇。
前辈主要指建安诗人。杨伦《杜诗镜诠》曰:“前辈如建安、黄初诸公。”邺下,指邺下文人,即建安诗人(邺下从地区言,建安从时代言)。杜甫以“飞腾”、“奇”形容建安诗,都是说它们富有气势、气骨。飞腾,有如《文心雕龙?风骨》形容具有风骨的作品,如同鸷鸟高翔,“翰飞戾天,骨劲气猛”。奇,如同《诗品》评曹植诗所谓“骨气奇高”。这样看来,杜甫对建安风骨确实是很推崇的。
杜甫对同时代的诗人,颇多赞扬语句。他最赞美推重的是李白。有句云:“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春日忆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道出了李白诗想象丰富开阔、语言奔放恣肆的特色。又指出李白诗风豪俊纵逸像鲍照,有“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之句。这些诗句,都揭示了李白诗的壮美特征,也正是鲸鱼碧海的境界。杜甫还赞美李白诗有清新如阴铿、庾信的一面,但他着重称道的则是李白诗的豪俊纵逸一面,这不但符合于李白诗歌创作的主要倾向,也反映了杜甫最崇尚爱好的诗歌风格。李白以外,杜甫常常称道的是高适。他赞美高适诗可以方驾曹刘,已见上文。又云:“当代论才子,如公复几人?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奉简高三十五使君》)以骏马猛禽比喻高适诗,也是肯定它的壮美特征。杜甫还同时赞美高适、岑参诗“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寄高适岑参三十韵》),也是赞美高、岑诗风清骨峻,有飞动之致;气象雄浑,与混茫的宇宙相接。高、岑诗都长于豪放,杜甫这种评价是恰当的。
杜甫对汉魏六朝以至唐代不同流派、不同风格的诗人、诗作,都曾作过肯定性评价和赞美。他也爱好清丽诗风,说过“清词丽句必为邻”(《戏为六绝句》其五)。他对南朝谢灵运、谢?、阴铿、何逊诗的绮丽都曾予赞美。他称道王维“最传秀句寰区满”(《解闷》),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解闷》)。但他最为欣赏、倾倒的则是:建安时代曹植、刘桢等以气骨著称的诗家,在唐代则是以豪放见长的李白、高适等人。这是从他全部诗论中得出的结论。杜甫的这种审美趣味和标准,反映了盛唐不少文人所共有的心理状态。由于他们身处盛世,眼界扩大,心胸开阔,精神奋发,亟思有所作为,有所创造。在诗歌创作方面,自然不满足于南朝以来的绮丽纤巧作风,而要借鉴、学习风清骨峻的建安诗歌,开创出唐诗的新风貌、新境界。尽管杜甫的看法比较冷静全面,他不像李白那样宣称“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古风》其一),而是对魏晋南北朝诗人有较多的肯定。但他毕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盛唐时代,接受时代潮流和风气的影响,因而在多方面肯定不同流派、不同风格的诗人、诗作时,着重称道的还是在雄壮刚健的那一个方面。
杜甫提倡比兴体制,要求诗歌积极关心时政,对古代圣君、暴君加以歌颂、批判。元结同时还写了《二风诗论》,阐明自己写该组诗的主旨是“欲极帝王理乱之道,系古人规讽之流”,提出了“规讽”的创作原则。天宝年间,元结还写了《系乐府》十二首,分别反映各种社会现象,注意表现人民痛苦。他在《系乐府序》中认为,这类诗歌“可以上感于上,下化于下”,即规讽在上者和教化人民。他在《舂陵行》末尾云:“何人采国风,吾欲献此辞。”这些都反映了他自觉要求诗歌联系现实,继承、发扬诗三百篇美刺比兴的精神。早在初唐时代,陈子昂在《修竹篇序》中,已经提出诗歌应有“汉魏风骨”和“兴寄”,即具有爽朗刚健的风貌和联系现实、有比兴寄托的思想内容。在盛唐时代,由于国势强大和社会比较安定,诗人们所着重注意的是力追汉魏风骨和建安体制,扫荡梁陈以来的浮靡诗风。至天宝年间以至安史乱后,由于国势骤衰和社会动荡、民生凋敝,诗人们的注意力遂转移到比兴寄托或美刺比兴这一方面,企图使诗歌对国事民生产生直接的裨益作用。杜甫、元结两人的言论是这方面的杰出代表。
在中唐前期的代宗大历年间,诗人不少,其作品少数也涉及当时社会的残破现象,但注意不够,大量的是饯送唱酬、模山范水之作。直至宪宗元和年间白居易、元稹、张籍、王建等诗人出来,上述杜甫、元结诗歌创作和理论的优良传统,方才得到了有力的继承和发展。他们都擅长以古体诗和乐府诗体来写作讽喻诗,反映时政和社会现象,关心民生疾苦。白居易、元稹两人更在理论上于此有具体鲜明的表述。白居易宣称自己写作讽喻诗的目的和原则是:“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新乐府序》)。元稹在《叙诗寄乐天书》中,更指出了从陈子昂、杜甫到他自己写作讽喻诗的前后继承关系:
适有人以陈子昂《感遇》诗相示,吟玩激烈,即日为《寄思玄子》诗二十首。……又久之,得杜甫诗数百首,爱其浩荡津涯,处处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兴,而讶子昂之未暇旁备矣。
在《乐府古题序》中,元稹更说明他们特别爱好、推重杜甫的新乐府诗(《悲陈陶》、《哀江头》、《兵车行》、《丽人行》等),认为它们具有“即事名篇、无复依傍”的特点,更便于表现时事,因而与友人白居易、李绅等注意学习仿效,使新乐府体成为讽喻诗的一种重要样式。元稹、白居易等大量讽喻诗的创作及其理论表述,使唐代中期杜甫、元结所提倡的诗歌要有比兴体制和规讽作用的主张,获得了更加充分的体现。
杜甫处身于唐王朝由盛转衰的时代。他的诗歌理论批评,既反映了盛唐诗人追求壮美风格、赞扬建安风骨的心态;又反映了中唐诗人关心时弊、提倡美刺比兴的要求,体现了两个不同时代的时代精神和诗歌的主要创作倾向。在盛唐诗人中,杜甫是一位年轻人,在当时李白、高适、殷?等人提倡建安风骨的合唱声中,杜甫只是作为一位后起的同道者出现,地位显得不那么特出。在中唐诗人中,杜甫则是一位老将。他和元结都是写作、提倡讽喻诗的有力的先驱者。杜甫在创作上更以其优异成绩压倒元结,因而在中唐后期,杜甫成为元、白等诗家写作讽喻诗的典范。杜甫这方面的创作和理论批评,在唐诗发展过程中产生了更为重大深远的影响。
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