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两晋南北朝(简称汉魏六朝)是骈文昌盛时期。唐宋时代,涌现了以八大家为代表的一批古文家,出来反对骈文,经过长期努力,终于取代了骈文长期统治文坛的地位。唐宋古文不但对汉魏六朝的散体文多所吸取,对该时期的骈文也有所吸取,不是一概排斥与摒弃。
先秦散文大抵包含在著作中间,历史散文、诸子散文分别见于史书、子书。汉代除诗、赋外,散文单篇作品逐步增加。汉末建安以后,文学进一步发展,散文的数量繁富,体式也多。南朝萧统编《文选》,文章体裁有30余种;《文心雕龙》的文章分体大致相仿。各种体裁是根据不同的题材内容而确定的,它们具有不同的风格和写作规格。这种不同的体裁与写作规格要求大体上为唐宋散文所承袭。唐宋古文反对骈文,主要是反对工整的对偶、华美的辞藻、严格的声律与典故繁多等修辞手段,而在体裁、题材内容、表现技巧等方面,仍有不同程度的吸取与改造。下面试从论说、记叙、抒情三大类文章略作举例说明。
先说论说文。先秦论说文,大抵包含在诸子、历史著作中,汉、魏、晋时代,单篇论文逐步增多,见于《文选》所选者,即有东方朔、班彪、嵇康等十来人的作品。唐宋古文继承这一传统,论文多为单篇。其中也有一部分性质相近的文章合为一组,另有总题目,如苏洵的《权书》、苏轼的《志林》;可说是纳入文集的小型著作。(唐以来常有此种现象)从题材内容看,韩愈的《原道》受《淮南子?原道训》、《文心雕龙?原道》的启发,虽然三篇所论“道”的内涵有区别,但都是讨论事物的根本问题。柳宗元的《封建论》指陈辨析封建与郡县制的利弊得失,则是承袭魏曹?《六代论》、晋陆机《五等诸侯论》所讨论的问题提出自己的主张。再从艺术表现看,汉魏以至南朝论文,多铺陈描写,显得形象鲜明,文辞富美。唐宋古文虽化骈为散,但也注意铺陈,如韩愈《原道》写古之圣人如何教化管理民众一段,论述具体,多用排比句,读来形象鲜明,虎虎有生气。其《原毁》写古之君子如何对己对人,也注意铺陈描写。《原道》、《原毁》两文,在韩愈论文中显得格外具体生动,在艺术上实受前代论文的启发与影响。柳宗元的《封建论》也有类此现象。
论文中有一类专门评论历史人物与事件的史论。《文选》设有史论一类,取自《汉书》、《后汉书》、《宋书》等著作。欧阳修《新五代史》传记前后的一些绪论,文笔很好,如《宦者传论》、《伶官传序》等,夹叙夹议,饱含感情,文辞摇曳多姿,在艺术上受到《史记》与《后汉书》绪论(后者为骈文)的影响。唐宋古文中还有一部分单独成篇的史论,苏轼之作为多,如《荀卿论》、《留侯论》等。这类史论汉末魏晋时代已出现,如孔融《周武王汉高祖论》、曹植《周成汉昭论》、夏侯玄《乐毅论》等,可见古文中此类史论体制,实渊源于汉魏之际。
次说记叙文。唐宋古文的传状一类,主要受《史记》、《汉书》等史书影响。此外尚有一些单篇,不写历史上的重要人物而写小人物,如韩愈《圬者王承福传》、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苏轼《方山子传》等,其题材除受《史记》的《滑稽列传》、《货殖列传》等影响外,当还受汉魏六朝杂传的启发。《隋书?经籍志》史部有“杂传”一类,收书达200多部,记述对象相当广泛,有地方贤士、高士逸民、孝子、童子、列女、僧道、神仙等。除专书外,尚有单篇的个人传记,如《东方朔传》。上述《圬者王承福传》等文,在体制上当受此类杂传影响。纪念死者的碑文,在骈文盛行时代,其叙人记事部分也常用骈体。如擅长碑文的东汉蔡邕,常以渊雅的骈语概述死者德业,虽有骈文文辞之美,但死者的形象却不突出。唐宋的碑文、墓志铭在这方面化骈为散,以《史》、《汉》笔法写人写事,因而产生不少写人栩栩如生的佳作,韩愈《柳子厚墓志铭》、欧阳修《陇冈阡表》是这方面的杰出代表。
描写山川风景、名胜古迹的文章是记叙文的一个重要部分。魏晋南北朝时代,这类作品相当发达。一是专书,数量不少,但大都亡佚,传于今者有郦道元《水经注》、杨?之《洛阳伽蓝记》,文辞清隽可诵。二是单篇文章,著名者有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吴均《与朱元思书》等,多数见于书札一类。唐宋古文,大抵为单篇的“记”,佳作颇多。柳宗元擅长山水游记,其《永州八记》等前人已指出其文体渊源于《水经注》。宋代欧阳修、苏轼都长于此体,欧有《丰乐亭记》、《醉翁亭记》、《真州东园记》等等,苏有《石钟山记》、《超然台记》、《放鹤亭记》等等。其他作者均有此类作品。上一时期出现在地志专书、书札中的描写名胜山水之篇章,至此演变成为“杂记”一类记叙文中的主要品种。
再说着重抒情的文章。曹魏时代,抒情文明显发达,作者颇多,曹丕、应璩写得最好。其后又有李密、赵至、丘迟、刘峻等。当时这类文章多数见于书札,成为该时期骈文中的奇葩。唐宋古文则把此类文章转移至集序、赠序中间,其内容则仍为着重表现作者与亲朋间的聚散、存亡之感。如欧阳修的《苏氏文集序》,悲悼苏舜钦仕途的不幸遭遇,感慨淋漓。他的《江邻几文集序》、《释秘演诗集序》也具有类似特色。又如韩愈的《送董邵南序》,同情怀才不遇的董邵南北游燕赵,感情洋溢,文笔跌宕。
哀祭文是抒情文中的一个重要品种。魏晋南北朝时期,此类作品已颇多,且有佳作。西晋潘岳特长此体。但当时此类文章,除少数用楚辞体者较婉转动人外,多数运用整饬的四言句,显得庄重呆板,缺少流动宕漾的艺术魅力。唐宋古文中的哀祭文,大多数还是运用四言体,但也有一部分运用句式长短参差的散文体。如韩愈的《祭十二郎文》纯用散体,写得感情奔放,动人肺腑。此外如欧阳修的《祭石曼卿文》、《祭尹师鲁文》,苏轼、王安石各有《祭欧阳文忠公文》,虽句末仍押韵,但句式参差不齐,化工整为参差错落,均显示出流美动人的新风貌。
伴随着古文的发展,唐宋时代出现了散文化的文赋,并有若干名篇。如欧阳修的《秋声赋》、苏轼的《前赤壁赋》,情景交融,耐人寻味,其格局、韵味与南朝骈赋谢庄《月赋》、鲍照《芜城赋》、江淹《别赋》等相近。《前赤壁赋》俯仰今昔,感慨遥深,意境更是逼近《芜城赋》。这也是古文吸取并改造骈文的一例。唐宋时代,《文选》流行,成为广大士人的重要读物。《文选》所选的一些名篇佳作(如《芜城赋》)成为古文家借鉴吸取的对象,乃是十分自然的。
古文家虽反对骈文,但其古文中也常出现骈句。如柳宗元《钴?潭西小丘记》有曰:“其嵌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欧阳修《醉翁亭记》有曰:“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此种骈句,各家各体古文中常见;只是不像过去骈文那样常用四字六字句,不追求辞藻、声律之华美、严密,又参用虚字(虚字不避重复),因而文辞显得灵活疏宕。先秦西汉古文中也时有较自由的骈句,故古文家认为此种骈句不必回避摒弃。
综上所述,可见唐宋古文,对前一时期的骈文,既是反对,又在体裁样式、内容题材、表现技巧等诸方面有所借鉴、吸取、改造,特别对魏晋以来开始发达的文学性很强的抒情写景文章,进一步加以发展与改造创新。唐宋古文不是单纯的复古,而是以先秦西汉古文为基础、融合了汉魏六朝骈散文创作经验的新型古文。
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