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半,这要命的周一终于快结束,我却踌躇回家时该怎么面对Mads。一个人在夜灯映照下的路上,离家越近,走得越慢。
心情虽然平静不少,却仍是毛糙的:吃饭时那顿闹腾,甚至从前许多次不管不顾的发作,现在都让我觉得惭愧;然而,想到他明明白白要再找女友的话,早前那不耐烦与暗讽的语气,委屈、心酸,还有对Violet的嫉妒,怎么都挥不下去……
我极轻极轻地用钥匙转开家门——这是最后一丝希望,在外面磨磨蹭蹭捱到十点一刻,就为了回来时Mads已进自己房间,如此至少能避免今晚见面的尴尬,这之后,就让时间快快冲刷掉不快吧……
果然,客厅里幽暗安静,只有沙发旁一盏调低光线的立灯还亮着。再伸长头看看Mads的卧室,门缝里并未透出光亮,想必他已经睡下了。我不由拍拍胸口,宽慰了许多。轻手轻脚脱下鞋袜,光脚提了拖鞋,连书包也不敢放,怕弄出声响,垫着脚尖,往自己房门走去。途中,要经过他的屋子,禁不住又从上下门缝偷望确认,没错,里面仍是静悄悄的。却只这一瞬,突然失落至极!若换了我真正的爸爸,他会怎样呢?无论如何,总会一直等我回家见个面,确认安全才去睡觉吧?小时候记忆里的爸爸,是很温柔和善的,然而,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被那个女人离了婚,却联系上了从前的同学,他的初恋,也是刚离异,很快就在一起了。我一直都抱了祝福的心态。我见过爸爸与新的妻子在一起的样子,很和气地相处,那是他们终于修来的缘分。爸爸初见我时脸上常有些尴尬,却仍掩不住行为、言语中的幸福。后来慢慢自然,相聚次数却越来越少。出国前,爸爸单独请我在一家好餐厅吃了顿饭,他工资挺一般,为了替我践行出了大手笔——那便是我记忆里最近一次见他。我们从不在网上联系,虽然我知道他用qq和微信。很有可能,他连我已经回国,再次与他住在同一个城市都不知道罢。我现在大些了,每每细想,猜爸爸大概是为了如今的妻子,也许他们达成了什么不要与从前的家庭交往过密的协议也说不定……毕竟我与他分开时尚小,时间,真的什么都能消灭掉呢……而Mads,他能撑着做我爸爸多久呢?我们是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两个人,难道真比得过我与亲爸爸吗?尤其他还要找新的女友,结婚、生子?……
不知不觉,我就这样抱着书包在床上发了半天呆。也不知几点了,得赶紧洗漱完睡觉,明天不到七点便要起床呢。习惯地去按床头柜闹钟,好让显示屏发光,却记起前几天就发现的,已经没电了。匆匆开始从书包里掏手机。
划开密码,最上端显示了一长串电话未接的提示,直抵WiFi信号那儿!!对啊,晚自习被老王叫静音后,就没再看过手机一眼。快速下拉查看,奇怪,全是“私人来电”……难道是什么推销的骚扰电话?真讨厌,没号码连加入黑名单都加不了……我将手机往床上一扔。吸一口气,准备再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去卫生间洗漱。
经过Mads房门,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他会不会根本就不在家?!比如,与Violet在一起……反正他之前也向我挑得很明了,不是吗?
啊啊啊啊啊啊!脑袋快爆炸,我警告自己:不能再多想,该干嘛干嘛!于是飞快抬脚往前迈步,却没想幽暗中,踢到的便是那房门边的墙角!“啊!”一阵急速弥漫的刺痛,我憋不住叫出声,一屁股坐下。握着脚,缓了近一分多钟,终于觉得好些了,撑着双手起来,却失去平衡,一只手乱抓旁边,“咚”的一声打在Mads房门上。我心跳都快停止!呆了一两秒,见门内并没有反应。才缓过气往卫生间走去。
很累,又晚了,懒得洗澡,等早上再说吧。脸却要洗干净的,为了不把衣领弄湿,我一边把T恤与胸衣都脱光,一边继续怀疑:刚才动静够大了,却没有丝毫反应,难道Mads真的已经夜不归宿了?
水龙头的水哗哗响着,仿佛中,门那里传来“咚咚咚”的声音?我脸上挂着水珠,挣扎着张开眼朝那个方向看,猛发现忘了锁洗手间门!
我急速拍下水龙头,周围一下安静,听到,
“Are_you_in_there?(你在里面吗?)”是Mads!刚才没幻听,我连忙扑过去把门锁了,同时大喊着:
“Yes!_But_don’t_come_in!(在!别进来!)”
“What_happened?_Are_you_all_right_there?_(你怎么啦?你还好吗?)”他快速问着,语气里全是担忧。
我吐一口气。突然没这么烦了:他还在;他还担心我。
“I’m_cleaning_my_face.(我在洗脸。)”顿了顿,怕他不放心,又说,“I’ll_get_out_soon.(一会儿就出来。)”
“Okay.(好。)”我听见他回答,便又打开水龙头急急地往脸上浇水,清洗着剩余的洁面乳。但恍惚中再次听到门外传来声音。停了水,果然,Mads那里传来不完整的一句。
“Can_you_wait_until_I_finish?_I_can’t_hear_you_when_the_water’s_running.(你等到我洗完好吗?水开着我听不清你讲话。)”我喊完,竟然无声地笑了——我的Mads老爸看来还是挺急切地想跟我讲话的!
穿戴规整,开门。刚来得及抬头看到对面的人,便被搂住。
“How_are_you?(你还好吧?)”他稍稍将我与他掰开一段距离,好看着我脸说话,“I_called_you_many_times_and_I_sent_you_messages,_but_you_didn’t_answer!(我给你打了好多次电话,还发了信息,你都没回!)”语气里是久违的焦虑。记得那个女人刚走时,我半夜发疯闹得凶,他会这样讲话。
难道那些未接来电都是Mads打的?!“I,I_didn’t,_no,_it_was_my_teacher,_he_gave_me_a_warning_so_I_turned_off_the_sound._I_didn’t_hear_anything_and,_it_says_private_number_when_you_call.(我,我没,不是,是我老师,他警告了我,然后我就静音了,所以没听到,而且,你打的时候我手机显示的全是“私人号码”。)”
“I_used_my_private_phone_to_call_you._Surprise.(我用我私人手机打给你的。倒是名副其实。)”开着玩笑。他竟笑了。
我见他这样,心情也放松不少,便开始好奇,“Why_doesn’t_the_number_show?_(为什么不显示呢?)”
“Hmm,_good_question,_could_be_some_sort_of_blockage._I_should_check_that._Anyways,_so_next_time_you’ll_know,_that_the_call_may_come_from_me.(嗯,确实是个问题。大概是什么保护措施吧。我要查查。反正下次你就知道,电话可能是我打的。)”他顿一顿,直盯着我眼睛,声音放柔和,缓缓道,“I_thought_you_didn’t_want_to_pick_up_my_phone._(我以为是你不想接呢。)”
我埋进他的怀抱,什么都不说。眼泪静静留下来。
怎么会呢,一次不接大概忍得过去,但狠不下心让他一直担忧。
他摸着我头,任我抱着哭。在家里真好,不用管别人眼光。是Mads逐渐让我对他打开心扉,甚至自己的肢体。从前连那个女人想摸一下手,我都不愿意,因为亲近之时,其实就是用各种好言好语劝诱我遵从她的心意、违背我自己意愿之时,久而久之便条件反射似地躲闪旁人任何接触或靠近的动作,潜意识里认为那是他人控制我的一种手段。但却被Mads掰了过来,在他这里,我感觉不到那个女人常年所施行的精神控制,相反,是一种无言的支持:面对陌生环境时,搂住我肩,传递些能量,那是在瑞典时常有的;面对极端情绪时,紧紧的拥抱,任我发泄情绪,我得到的是认同与理解,而没有责骂、规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