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夜晚的草原上,有灯光的地方就有人,就觉着安全。灯光是夜行者的向往,是他心灵的驿站,是解除恐惧的一个支撑。灯光虽然诱人,不过请你当心,那有灯光的户家是不能轻易靠近的。昏暗中卧伏的牧羊犬,不等你走近,早已从暗影中扑将过来,对你发起攻击。在夜里与恶狗对峙,打斗,将是怎样的情景?想起来都让人胆魄俱丧,不寒而栗。
借着月光,可以看见牧民家的高架的风车,朦胧中“呼呼”地旋转,它是草原一道独特的风景,它为牧民提供电力,也是草原上的坐标。
风小的时候,蝉成片成片地鸣叫,“知了”“知了”,似乎到了它们的上班时间,偶尔也夹杂着另一种叫声,沉闷的,怪怪的,像是这草原交响乐跑了调的低音,顺着声音往草丛里看,草丛晃动,凭借丰富的想象,让人不禁毛骨悚然,幸亏这时天空上划过一架飞机,“轰轰”声掩盖住了怪叫声,使人多少镇定了些。草原的夜晚,风情变化,调动夜行者的警觉,始终处于亢奋不安的状态,保持极端的情绪。
草原的路弯曲而绵长,没有断头,草原的风时激时缓,没有停顿,草原的月亮清明淡放,云遮流散,时而抓住一片云彩擦擦脸,把更亮的光辉洒向大地。
王国光回到住地已是半夜,浑身酸痛,疲倦不堪,他打开房门,趁着窗口映照的光辉,直扑到床上,把鞋脱掉,沉沉睡去。不久,他被一种奇痒咬醒,用手一挠,耳畔传来“嗡嗡”响声,蚊子!原来他忘了关纱窗,屋里跑进来蚊子,心里一激灵,从床上慢慢翻爬起来。打开灯光一看,妈呀!四面墙上,密密麻麻全扒着蚊子,一个个支棱着身体,虎视眈眈,要把人吃了。再看看手上,臂上,已被咬出六七个疙瘩,顾不上挠痒,赶紧开门,拿起枕巾“啪啪”一阵猛打,蚊子闹哄哄在屋里乱飞,像蜂场里的蜂群。挥舞了半天,累出一身汗,才让屋里清净了些。他赶紧把纱窗关上,又去脸盆里洗洗胳膊,洗掉胳膊上的污迹。
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人说话,紧接着传来“当当当”敲门声,心里纳闷,拉门一看,甚为惊异,门外站着俩名警察!前面那名中年警察满脸倦容,温和地对他说道:是李经理安排他们来借宿的。屋里正好空着两张床,一人睡一张,王国光客气地把他们让进来。他们彼此寒暄几句后,关灯睡觉。屋里闷热,蚊子不知藏在哪里,灯灭后全部飞出来,寻找血源,他们只得挥舞双臂驱赶蚊子。蚊子太多,赶不尽,无奈何,全身蒙在被子里睡,不一会儿,王国光就捂出一身汗,水淋淋的,沾湿了被褥,但仍不敢把被子撩开。
睡了一会儿,他听见警察“啪啪”拍打蚊子,心里暗笑,又觉着不好意思,人家才住进来,就受这样的痒罪,却又不知怎样安慰他们,只能不作声。“蚊子怎么这么多?咬得人睡不成觉。”那个年轻警察在黑暗中自语。“可不是,我身上已经咬了好多疙瘩。”另一个警察也没睡着,应了一句。“草原上应该是没蚊子的,是不是附近有什么庄稼地?要不就是有水坑。”
“没有。”王国光探出头来说,他用枕巾抹擦着满头的汗水,撩开被子,全身一阵清爽,“前面有一户牧民,是不是羊群也招蚊子?”
“可能。”
“啪啪,啪啪。”
蚊子越来越多,“嗡嗡”声乱成一片,根本辨别不清蚊子的位置。有三个活体供应血源,估计蚊子都高兴疯了。
“唉,嘴唇上也让叮了一口,痒痒死了。”年轻警察抱怨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今天有多少度?天怎么这么热?”
王国光说:“三十五六度吧。”
年轻警察坐起来,挠了一会儿痒痒,说道:“睡不着,我得去外面走一走。”他穿上鞋,开门,走出去。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王国光也赶紧穿衣,跟着他出门。外面一轮明月,佛照广阔的草原,风轻云淡,沙柳飘摇,像一个卖弄姿色的婆姨。极目远眺,清清爽爽的旷野,镶嵌着深色的树,淡色的草,五彩的灯盏,仿佛人间仙境。
他俩坐在高处聊天,像两个身形飘逸的仙人,吸清风,赏明月,就差抚一台竖琴,悠然而歌。直坐到东方发白,都有些困倦,年轻警察打起长长的哈欠说:“我把警车开过来,咱们在车里睡一会儿。”
他走下坡,一阵马达声响,车子开到坡上,俩人放平了车座,躺下,警车的四门打开,清风送爽,好舒服!说几句话,不知不觉合眼睡去。
吃早餐时,王国光碰到导游,把昨晚挨蚊子叮咬的事情诉说一遍,导游听完,嘿嘿一笑,向他道歉。吃完早餐,王国光见游客们都往车上去了,急忙回到客房里,提上行包,来到车上。登上车门一看,人员已经坐满,只缺他一人,心想人们对游玩都够积极的。他在空座位上坐下来,前后望一望,看到周秀丽与一个女伴坐在车尾,正兴致勃勃地交谈什么事情。
与他同座的是一位三十岁的男子,小眼方脸,两腮长满粉刺,落座见面,互相点点头,算是认识。汽车开动后,那男子禁不住寂寞,与他攀谈起来,先问询一遍他的来历,然后自我介绍姓杨,名叫腾格尔,蒙古族,东胜人。小杨说话直爽,口无遮拦,交谈几句后,提起了民族地区管辖的话题,言辞颇让王国光吃惊,他说:“内蒙古是蒙古人的地盘,其他民族应该迁出去,让蒙古人自己统治。”王国光听后很不高兴,反驳他:“内蒙古是属于全中国的,属于各族人民,既属于蒙古族,也属于汉族,满族,回族,属于每一个民族。”小杨却骄傲地说:“只有蒙古族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这是我们祖先的土地,其他民族只是客居。”王国光越听越生气,教育他:“你这种思维太狭隘,地球上的任何区域都属于全人类,不是哪一个民族的专属。”小杨嘲笑他:“你是概念不清,国家和民族的概念不清。”王国光回敬他:“你的心胸不开放,只拨弄本民族那点儿小算盘,迟早要被世界淘汰。”
他俩没有共同语言,说不到一起,小杨扭头看外边,王国光直面看前方,坐在一块都感觉别扭。王国光认为小杨是极端的民族主义分子,小杨认为王国光是个没有种族观念的傻瓜。刚认识的两个人,在地域观念上产生分歧,马上敌视起来。真是道不同不相谋。
邻座的游客听到他俩小声争论,不时窥视他俩的脸色,担心途中发生殴斗,殃及旁人,最后看到他俩冷漠相处,谁也不理谁,才放下心来。
一路无语。旅游车沿着草原公路纵深驰去,沿途经过的那些原始遗址,蒙汉民居,喇嘛召庙,让王国光颇感兴趣,他不禁思索与小杨争论的那个问题:这片土地养育了谁?
当天去游览阿尔寨石窟和沙漠温泉,周秀丽和那个女伴,形影不离,却与王国光保持一定的距离,王国光敏感,认为她在有意回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王国光认为:一个男人如果被心爱的女人躲避,就意味着他不值得信任。这对他是一种耻辱。受此影响,整天游程,他都灰心丧气,看不在心思上,玩不在心思上,心思全都集中在周秀丽身上。二十年过去了,他的感情还是如此强烈,对她的爱还是毫不褪色。但他知道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情,属于自作多情、或者死灰复燃的单相思。
他陷入一种欲罢不能的感情纠结之中。
旅游结束时,周秀丽匆匆忙忙走了,顾不上与王国光告别,拥有家庭的女人,已经看淡了初恋,重要的是孩子和丈夫。王国光眼巴巴的看着她,又一次从眼前离去了,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没有留下一点儿感情牵连,就像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飞到河的对岸去了,剩下另一只蛾子心怀惆怅,孤单地落在树叶上,等待着蝴蝶回头。
旅游回来,王国光的情绪低落了好几天,原想靠旅游放松心情,不想邂逅周秀丽,勾起他的旧情,让他着实伤感了一回。对王国光来说,人生都是偶然,都是想不到,都是事与愿违,都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