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内蒙古草原,每年四月到六月,是草原的禁牧期,按照国家规定,禁牧期内,牧民不准在草场上放牧,以保护草原的生态环境。国家为此拨出大量的钱款,给予牧民一定额度的补贴。但规定归规定,执行归执行,现实中,许多牧民不把国家的规定放在眼里,照样在自己的草场里放牧。当地牧民有一个习惯,羊群不跟人,散放散养,羊群自由出圈,回圈。这就引发一个问题,靠近铁路线的草场,羊群常常钻入网围栏,跑到铁路线上去,抢吃路基上的青草,经常被运行的列车撞死轧伤,少则三五只,多则七八十只,让人非常头疼。光去年一年,撞死的羊数,东铁公司统计有八百五十只,而牧民报知政府的却有一千三百四十只。牧民们受损失,东铁公司也痛心不安,毕竟牧民靠卖羊为生。按照国家规定,撞死羊,铁路公司要给予一定的赔偿,为此东铁公司每年要支付一笔款项,赔偿轧死的羊群。刚开始时,赔偿的数目小,牧民不满意,经常去火车站论理,论不出名堂,就到当地政府告状。政府支持牧民的诉求,为辖区牧民们做主,出面向东铁公司施压,要求全额赔偿,并且规定了每只羊的赔偿价格,一千七百五十元。这远远高于市场的羊肉价,按现时的羊肉价格,每斤羊肉二十五元,每只羊平均按三十斤算,加上羊皮的价格,也不到一千元。东铁公司只此一项就赔付了二百多万元,这还不加平时修理网围栏的人工和材料费用。
政府的文件规定一出台,牧民们满意了,东铁公司却慌了,他们惹不起地方政府,只能自己整顿,连夜商量应对办法。钱总督促各部门的头头脑脑,马上开会研究,定出方案和切实措施,最大限度地减少公司的经济损失。半天之后,人力资源部的张部长把各部门汇总的措施放到钱总的办公桌上,钱总马上关闭电脑上“斗地主”的游戏,把那几页纸端到手里,仔细审阅起来,他通页看上两遍,用笔把那些没用的废话划掉,然后把它递给张部长,吩咐他加紧润色整理,下发站区。张部长按照钱总的指示,删繁就简,制定确切可行的三项措施:一、各站区加强网围栏的修理,管辖区域出现羊群,立即派人轰出道外;二、列车夜间停止运行,白天运行时,司机要加强瞭望,见羊停车,如刹车不及时,轧死羊只,则由当班司机赔付损失;三、东铁公司员工涨工资暂缓。
他打电话叫来石秘书,让石秘书把措施拟成文件,石秘书双手接过那张纸,应声而去。此时张部长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走到皮沙发前坐下,点着一根中华牌香烟,不紧不慢地吸起烟来。
次日,文件下发到站区,各站区主任马上出台本站区的措施,把措施分解成项,安排到各工队,然后召集员工开会传达,分配任务,措施即日开始执行。
这一下子,站区的员工不干啦!他们牢骚满腹,怨言纷纷,司机骂公司不地道,出了事情自己不负责,专往司机头上推;工队骂公司把员工当牲口使唤,每天除了正常的工作外,还加修网围栏,上路巡视羊群,工作量太大,工资收入却没有相应提高。
此后,列车为防止撞羊,每天都要意外停车,最多时要停三四次。在维护牧民利益上,东铁公司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制度有利于牧民,牧民对自己的羊群干脆不管,甚至个别牧民开始破坏网围栏,故意让羊群上道。有一户缺德牧民,使用损招,专门把两只羊羔拴在钢轨上,让列车撞死。在牧民心中,有一笔账可算,卖一只羊不到一千元,轧死一只羊赔偿一千七百多元,一只羊有七百多元的赚头。何乐而不为?
姑息养奸,迁让和纵容造就了不知羞耻的刁民。
对于社会上的非议,牧民们也有自己公开的理由,而且很充分,他们说:在铁路修建以前,我们就是自由放养羊群的,是铁路修建给我们带来了不便,轧死了我们的羊,给我们造成损失,破坏了我们平静的生活。
他们不言铁路修建促动了当地的经济发展,给当地的物质市场带来活力,提高了他们的生活水平。
民主在草原上得到了很好的贯彻,牧民的利益得到了最大的保护。问题是,作为发展地区经济的铁路公司,不得不战战兢兢地调整运输计划,以应付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中国人在利益面前,早已失去了纯朴的本性,道德在金钱的打击之下,直挺挺地躺下,痛苦欲绝。民主归民主,道理归道理,民主与道理发生冲突时,制度偏向于哪方,取决于制定者的意图,也取决于哪方的势力大。然而制度取向民主,同情弱势群体,也算是一种进步吧。
铁路公司与当地牧民的矛盾并非不可调和,它也有根本的解决办法,只要双方协调好,守住自己的底线。铁路方面,把护路的网围栏加固修牢,牧民们方面,在禁牧期不要让羊群出圈,在放牧期,放羊跟人,不让羊群钻进铁路线上。解决这个问题,并不复杂,也不难办,只要双方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然而,利益,人是谋求利益的动物,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一切可行的办法都是纸上谈兵,牧民们很难遵守约定,只要轧死了羊,你铁路公司就得赔偿,废话少说。抢夺利益才是根本。
牧民的后台是政府。
一天吃完早饭,王国光去菜园里干活,一出楼门,看见站台上堆着一片死羊。昨日下午,列车撞到羊群后,牧民没有发觉,晚上牧民寻到死羊,用汽车把轧死的羊只拉到车站的站台上,五十多只,大大小小、白花花的一地,有掉脑袋的,有断腿少蹄的,还有开膛破肚、肠子流到外面的,渗着血,谁看了都觉着心酸身颤。论起来,那也是五十多条生命,昨天还满地乱跑,今天就成为破败的尸体躺在这里。
王国光急忙回楼向冀主任汇报,刚上二楼楼梯,就听见冀主任的办公室传来吵闹声,走上去一看,见冀主任的房门大开着,里面几个牧民在和冀主任谈论赔偿条件。王国光悄悄下楼,直接走到菜园里,拿起锄头锄地。
过十分钟,单继芳也来到园子里,他俩先谈论一会儿轧羊的事情,随后,单继芳向他透露一条消息:马丽蓉在海盖子车站割腕自杀。王国光愣一下,连忙打听详情。单继芳说:“马丽蓉调到海盖子车站之后,人们传播她的闲话,孤立排挤她,她接受不了,割断左手的动脉,想自杀,幸亏被同宿舍的人发现,连忙通知站区,站区派车把她送到医院里,总算捡回来一条命。”
“现在出院没有?”
“她在医院住了几天,脱离危险后,公司通知她家里人把她接回去了,现在在家休养。”
“车站传她的谣言了?”
“都是传她在学校里事情。”
王国光叹口气说:“这些事跑不了李武,那是个搅粪棍子,单位里只要有这种人,肯定好不了。”
单继芳笑着点点头,叹息说道:“这条消息已经传遍了站区,人们议论纷纷,大都当作笑话来谈,糟蹋马丽蓉的名声。”
王国光可怜马丽蓉,说道:“人们不负责任地说三道四,真让人心寒,他们把生死都当成笑话,可见心眼如何恶毒,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是东西。”
单继芳脸色一红,没言语,心里想:王师傅说话太冒失,总是无意识地得罪人,怪不得这些年过得不如意,人性直得让人受不了,这样下去,他在东铁公司恐怕待不长久。她想劝说一下王国光,突然,一股烟火气味袭入鼻孔,她向四周张望一下,不禁喊道:“王师傅,那里着火啦!”
王国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瞭去,看到一户牧民家的院外冒起熊熊烟火,立刻掏出手机拨打119报警,把火势及着火地点向话台报告一遍。报完火警,他对小单说:“走,咱们看看去。”
小单跟上他,绕过沟濠,穿过一座桥涵,向远处的牧民家走去,走到半路。他们看到两辆消防车疾驰而过,奔赴火场,几分钟后,烟火就被扑灭了。
“王师傅,火被熄灭了,过去看也没啥意义了,咱们回去吧,上午还得出工。”小单走累了,不想再往前行,向他建议道。王国光望了望熄灭的火场,又看了看汗津津的小单,爱惜地说:“好吧,你先歇一会儿,不累了,咱们再返回去。”
消防兵在灭火现场忙乱,做救火的善后处理,王国光望着那两辆红色的消防车,陷入沉思之中。
他俩返回工队,直接提上工具,到股道上检修信号机。中午收工回来,单继芳直接到吴良办公室去,向他提起王国光报火警的事情,要求工队表扬奖励王国光,吴良听后,眼珠转了转,嘿嘿一笑说:“发现失火报警,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谁遇到,都会这么做,不稀奇,今后等老王做出什么特殊的事迹来,再给他奖励。”
小单笑问:“什么是特殊的事迹?”
吴良想了想,说:“比如防止列车颠覆,与歹徒作斗争,或者因工负伤等。”
发生这种事情的概率很小,一辈子也许碰不到一次,纯粹耍笑人。单继芳想起去年那件事,老王因电缆盒缺一道螺母被工队处罚,心想:“你们罚款毫不手软,奖励却推推托托。”觉见吴良处事不公道,还冠冕堂皇找理由,是典型的权棍,便有些瞧不起他。
她从吴良的办公室出来,在值班室里碰见王国光,就与他说起这些事,王国光淡淡一笑:“我从来不指望得到他们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