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王国光对武打片不感兴趣,望向窗外看风景,外面看不到景色,只有川流不息的车辆,一辆接一辆的拉煤大车呼啸而过,不时旋起一股黑尘,荡在车流的缝隙间,公路的护栏已经粘满了污尘,脏兮兮的,看上去让人恶心。班车路过一座大型露天煤矿,只见深不见底的矿坑里正在爬出几辆运煤卡车,犹如几个黑色的甲壳虫,身心疲倦地向外爬动。一座乌色的煤山矗立在公路北面,巨大的防尘网建在煤山的外侧,隔开煤尘对公路的污染,但效果并不明显。公路两旁的建筑依然是灰黑色,延绵不断,一望无际,令人压抑。车内,电视里嘈杂的打斗声,增添了人们不安的情绪,坐在车尾的一位乘客喊道:“司机师傅,把闭路电视关掉,我们睡一会儿觉!”
闭路电视马上关掉了。突来的安静,反而让大家不适应。
王国光隔座的一对恋人,正在谈论单位里人际关系,噪音顿失,让他们的谈话显得格外刺耳,“千万不要对仇人宽恕,对敌人心慈手软,就是对自己冷酷无情,你不把他置于死地,就是给他留下机会。”那位满脸粉刺的小伙子振振有词地说道,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声调感慨激昂,表情严肃,握住女朋友的手,向她灌输处事理念。女朋友微微点头,看不出是受到他的影响,还是礼貌应付。
“社会就这么残酷,没办法。”那小伙子继续说:“对人就不能留情,要不择手段保护自己的利益,不战则罢,若战必胜。”
王国光突然觉着全身发冷,他的话语像带着刀剑,咄咄逼人,就如目前冲突的中日关系。一个衣着时尚的青年,为何如此刻薄尖锐,把人的关系敌对起来,他不禁为那女子担起心来。为她的感情担忧,也为她的性命担忧。一旦他们的感情出现波折,他有可能对她狠下毒手。对别人冷酷无情的人,极端起来,对亲人也不会心慈手软。
在电脑游戏里,人们就是这样打击对手的,毫不留情,残酷无比,然而对待现实中的人,未免丧心病狂,他也许是一个在现实中屡屡不得志的失败者。
王国光想起自己,自己也屡屡不得志,难道也和他一样极端危险?这种猜想把他吓一跳。
他观察那小伙子的长相,不甚清秀,目光却犀利地像一把剪刀,在自己的空间刷刷乱剪,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王国光又想起李武,李武不就是这样的人物吗?自私而恶毒,他俩言行如出一辙,在精神上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小伙子突然感叹道:“不要白白辜负了自己的人生,要为自己而活!”
他的女朋友点点头,表示赞同。
王国光觉着很可怕,一个人的负能量如果传递到另一个人身上,它对社会的祸害就变成双倍,就会产生更多的混乱和灾难。怪不得这个社会像狼一样贪婪凶狠,原来人们相互繁殖狼的种子。
小伙子还在旁边聒噪,“社会资源是有限的,谁争夺得多,谁就是富人,谁不去争夺,谁就是穷光蛋,做人就必须具备斗争意识,***教导我们: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王国光不想听他夸夸其谈,把脑袋扭到侧方,去看窗外川流不息的车辆。中国自从加快工业化的进程,对能源的需求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厂房多了,烟囱多了,商品多了,高楼大厦多了,整个国家显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但是能源燃烧排出的废物,直接污染了空气,土地,河流,触目惊心,令人担忧。
班车到达四原汽车站,那位打电话的姑娘下车,王国光注视她的脖子,细长的脖颈居然习惯性的歪斜了。他摇头笑了笑,向前望去,倏然眼睛发亮,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蔡红。此刻,她正急匆匆朝这趟班车走来,他不由感到一阵紧张,然而立马又轻松下来。让他奇怪的是:蔡红来接那位姑娘,她们说笑几句,亲热地拉起手走了。他立即猜想:蔡红与她是什么关系?看她们的亲热劲儿,感情非同寻常,莫非是母女?仔细对照一下她俩的容貌,果然脸型长得相似,不是母女又是什么?不禁为蔡红可惜起来。蔡红如此精明,怎么教育出一个不知羞耻的女儿?今后她怎么应付女儿那种荒诞危险的生活?
然而,就是这个满不在乎的女儿,阻止他与她母亲的密切交往,割断了他们之间的恋情,让他王国光混不出光棍的行列,真是可恶!他一连叹息了几声。
班车从四原开出,沿着新开通的柏油路,一路向前,奔驰如风,王国光忧忧郁郁,想一阵儿蔡红的事情,感到困乏,便闭上眼睛打盹,猛然间,身体向前一晃,脸面重重撞到前面的座背上,顿觉鼻梁刺痛,鼻腔鲜血直流,赶忙从衣兜里掏出一沓子软纸捂住。正待发作,却见车上的乘客也都东倒西歪,个个惊恐不安,向前望去,驾驶座上空无一人,司机已跳下车去,察看车下的情况。“撞车啦?”有人惊慌地问,无人应答。乘客们立刻涌到门口,准备下车,然而车门锁闭,人们无法出去,于是都向前窗望去,但见前方路面正常,不像发生了车祸。
约莫两分钟,司机爬上车,乘客们急忙问:“怎么啦?”司机回头笑一笑说:“刚才差点儿撞上一头驴,紧急停车。”
人们都泄了气,王国光气恼地说:“刹车也不能慢点儿,把鼻子都碰破了。”
他的话被另一句话打断:“快看,快看,那头驴在那儿!”大家顺着她的手指看,只见路基下呆站着一头毛驴,毫发未损。
班车继续往前行驶,此时,车速明显降下来,刚才那一惊,让司机开车异常谨慎。“唉,老师傅,你怎么把你的鼻血甩到我的衣服上了?”旁边那个粉刺脸的小伙子看着王国光,不满地问道。
王国光把鼻子上的软纸按了按,闷声闷气问道:“在哪里?”
小伙子指了指黑色的裤子,阴沉着脸说:“在这儿,你看。”
王国光看不到,低下头仔细瞅,才发现他裤脚上有一小片儿暗色的湿印,便问:“它是血吗?”
“不是血,是啥?”小伙子被他质疑,眼睛里冒出火,厉声问道。
他见小伙子态度恶劣,气不打一处来,也瞪起眼睛喊:“我怎么看不出来,说不定是你自己流下的口水。”
“你胡搅蛮缠,我又不是小孩子,口水能流到裤子上。”
“我看你跟小孩也差不多,斤斤计较,少见多怪!”
“你欺人太甚。”
“你吹毛求疵。”
司机见后面吵架,停车过来询问,问明情况后,看了看小伙子的裤腿,好像是血迹,但得知王国光是因急刹车碰破了鼻子,就有意偏袒他,对小伙子说:“你裤子的颜色深,看不出是血,行了,都是出门人,让一让算啦。”
那小伙子绷着脸,不吱声。司机笑一笑,知道没事,回到前面去开车。小伙子的女朋友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班车到达三原,已是下午两点。王国光下车后,那个小伙子从后面拽住他,固执地说:“老师傅,你确实给我的裤腿滴上了血,你……”王国光打断他的话,怒气冲冲说道:“你怎么没完没了,想干什么?”他的女朋友急忙上前,止住他们争吵,她把王国光拉到远处,回头看看那小伙子没跟上来,便向王国光解释:“叔叔,你不要理他,他有神经病。”她见王国光不相信,又说:“真的,现在他是犯病期,你别跟他计较,一路上我都担心,怕出事。”
王国光回头看看他,他也正向这里张望。王国光轻声问她:“你找对象怎么找了个神经病?”
她眼皮一低,露出无奈的神色,说道:“他得病与我有关。”说完,返回男朋友身边,挽起他的胳膊就走。那小伙子回头看一眼王国光,又跟她说起话来。王国光望着他们紧挨的背影,怔怔站在那里,发一会儿愣,慢慢走出停车场,朝着自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