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立夏前后,雨水逐渐多起来,本地人说,自从退耕还林,退耕还草政策施行以来,鄂尔多斯高原植被恢复迅速,雨水一年比一年多,环境一年比一年改善。国家富强了,政府对环境治理投入逐渐加大了,环境质量日益优化,山清水秀不再是梦,老百姓都有这个信心。
夏至前一天,天空降下一场雨,淅淅沥沥,飘洒了一整夜。夏至节上午,雨过天晴,王国光单人去巡视设备。他一边在铁道上走巡,一边欣赏野外的景色,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激动。高原之上,蓝天白云,沙丘湿润清新,红柳茂密而强劲,果实裹在水雾之中,暗淡发亮,嫩绿的草株,如娴静的姑娘,洗过澡的小花,鲜艳飘香,满山遍野的绿色把大地妆扮得分外妖娆。
太阳明晃晃地照耀,蒸起地上的热气,扑袭人的肌肤,王国光不知不觉走出一身汗,看到北坡下,远远隔出两户人家,两座砖房之间,长有三棵大树,树头播下一片阴凉,惹人心动,他不禁冲下路基,朝向大树疾走过去。到了树前,闻见一股香味,这才发现是三棵杏树。这三棵杏树,枝头茂密,硕果累累,黄红黄红的熟杏,犹如金子点缀其间,美丽诱人。不时有孰杏从树上“噗噗”掉落,密密麻麻铺在沙地上。王国光捡起一颗,挤出杏核,杏肉净嫩无虫,塞入口中,一嚼,绵滑甜香,再挤一颗,还是绵甜的味道。他干脆脱掉外衣,坐在树冠下,一连吃进十几颗,吃饱了肚子,真是过瘾。坐上半小时,全身觉着凉爽,看看太阳渐高,便从树荫下站起,准备返上铁道。这时,头皮被什么东西敲打了一下,低头望去,发现一颗孰杏滚落在树下,赶紧拾起,一挤杏核,又放进嘴里。
回站的路上,他感到这种田园生活,朴实自然,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远比工业文明开放自由。回归原始,人类才能找到生活的乐趣。
人,应该过这种生活。
第二天中午,王国光不午睡,领上孙立志和刘希贵来到杏树下。俩个小伙子兴冲冲爬到树上,在树枝间选杏采摘,】颇有情趣。他们正摘得高兴,不提防从山坡后走出一个老太太,寻问他们,“你们摘杏了?”三人都吓一跳,赶忙回问:“大妈,这是你家的杏树吗?”老太太说是。刘希贵跳到树下,拘谨不安,撒谎道:“我们路过这里,见树下落了一层杏,以为杏树没主儿,就摘了些。”老太太不在乎地挥挥手说:“摘吧,摘吧,树上的杏儿结得多,我们也吃不了。”王国光也顺口说:“掉到地下也是浪费。”
老太太笑着点了点头,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干什么工作?刘希贵一一回答。老太太似乎很愿意和他们交谈,顺腿坐在沙坡上和他们说起话来。老太太犹如见过世面的大家闺秀,浑身上下透露着精明,言语慢腾腾,每句话都表达得清楚、得体,相比之下,他们这些有工作的人,倒显得傻傻乎乎,没有内涵。聊了一刻钟,老太太邀请他们去家里做客,他们高兴地答应了。
她家住在稍远一点儿的青砖房里,距离杏树大约一百米,院前收拾的利落干净,门外垒有一个猪圈,圈里喂养两口白猪。孙立志从兜里掏出几颗杏扔进圈里,两头猪都争抢着吃,好像很对它们的胃口。刘希贵惊奇,望着猪笑,王国光也是第一次见猪吃杏,转头请教老太太:“大嫂,这猪也爱吃杏?”老太太说:“人吃的东西,猪都吃。”
走进院子里,红砖铺地,整齐有序,老太太拉开家门,请他们进去。进入屋内,超出想象:并非农家那种简陋,而如市民般奢华。住房一套两间,外屋放着烤漆家具及待客的椅子及茶桌,里屋盘着大炕,瓷砖贴面,炕上铺着整块绣花地毯,地下摆放一张四人座沙发,玻璃茶几,地面用大理石铺成,颇为讲究。老太太给他们倒茶水喝,被他们客气谢绝,他们问起老太太的家庭,她说有一儿俩女,子女们都在东胜城里工作,住在楼房里,家里就留下她和老伴看家,每年种点儿庄稼,蔬菜,瓜果,够他们生活。王国光羡慕地说:“这才是田园生活,多么自在!”老太太苦笑一下,似乎对这种日子并不满意。
待上几分钟,他们告别老太太回车站去。她把他们送到一个高坡上才停住,让他们经常过来玩,他们礼貌地答应。路上,王国光想,老太太一定觉着寂寞,希望有人时常过来说一说话吧。人不管住在城里,还是农村,天性都是喜欢与人交往的,寂寞是一种无奈的处境。
下午一上班,苟发庆把大家喊到办公室,拿出一份红头文件《东铁公司业绩考核制度》,让孙立志宣读。文件宣读完毕,苟发庆收过文件,把它往手上拍一拍,得意说道:“这不,公司考核文件也出台了,以后大家注意点儿,不要触犯里面的条款,触犯了就拿人民币说话。”
王国光无奈叹道:“考核是一种最无效的办法,只会引起员工的抵触,对于公司的发展毫无用处,日本的企业就摒弃这种做法。”
大家都惊奇望着他。
苟发庆撇嘴一笑,盯住王国光说:“这里是中国,是东铁公司,不是日本,没有考核,何以约束人?考核能把人的惰性打掉,把人的消极情绪压下去。”
“但也把人的积极性打掉啦。”王国光反驳他。
苟发庆不满地说:“这是公司的决策,好坏我们没必要讨论,执行就是了。”
王国光没再吱声,他知道,今后不公平的日子就要开始了。考核似一把剑,拿在舞剑者的手里,谁进入他的范围,就落入他的裁决,或刺,或砍,或放,或玩,全凭他的好恶。制度是什么?它是戴在人头上的紧箍咒,被念咒的人合理合法地掌控和伤害。有一个形象的比喻:一个人走路,既不能走快,也不能走慢,必须按照发令人喊出的节奏走,不能踩了庄稼,不能踏坏水渠,不能踩死蚂蚁,不能扬起尘土,见了汽车要躲,见了行人要躲,还要防蛇,防鼠,防……等等等等,一步路都不能迈错,否则,就面临考核。考核有伸有缩,同一错误,可以抽你十鞭,也可以抽你二十鞭,可以饿你一天,也可以饿你五天,如果你这个人顽固不化,顶撞打架,那么,让你卷铺盖滚蛋。
受考核的是些什么人?多是干活的人。人无完人,干活越多,出现失误的概率就越大,不干活的,哪来的失误?成天偷奸耍滑,和领导套近乎的人,再严的制度也触及不到他,因为处罚权掌握在领导的手里,领导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好恶之分,也知谁近谁远,也知喜亲厌仇。
王国光过去在信号段工作,见识过这种卑鄙的把戏,曾被它刺的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对考核制度深恶痛绝,现在这套东西又搬到东铁公司来,不由让他产生一股对抗情绪。他有一种不祥之感:在东铁公司他将毫无发展。
果然,考核制度一出台,立刻引起员工们的恐慌,各种反应马上显现出来,人们都在思谋应对办法,思谋如何保证自己的利益不被侵害,于是,暗地里兴起一股溜须拍马的风气,大家不再和领导顶撞,更不敢和领导对抗,领导有错不敢说,即使管理有误,也得违心赞成、。
偷奸耍滑之辈,逐渐成了站区的主体,他们弄虚作假,巴结领导,不被考核,成为人们效仿的榜样,由此形成了恶性循环,无私肯干,老实巴交的员工受处罚,被排挤,而那些知道请客送礼的家伙,逐步受到重用,站区风气迅速恶化。劣币驱逐良币,劣民淘汰良民的定律,开始在东铁公司显现。
考核制度出台之前,大家还能平等地合作,最起码出现问题能协同处理,考核制度出台之后,大家都是推卸责任,各管各的,“各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心一下子散开了。
王国光想,问题越来越严重,最终不知会出现什么结果,是去是留,且等结局,走一步看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