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高原上总是呼呼生风,似乎万物的荣发全靠这劲风来吹动。大风天在高原上行走是一件困难的事,风的阻力消耗比平时多一倍的体力。王国光从乌里木下车,独自沿着一条新建的公路,朝着红柳沟方向顶风前行。在镇子口,一辆满载的货车匆匆而过,驾驶室里的人们都惊愕望着这个风中独行者,似乎对他的行为不可思议,这世界有着许多怪异,黄风中独行也是其中一种。由于行走困难,王国光想搭一辆顺路车,但路过的汽车都不愿意停下,捎带他一程,也许,在旷野中捎带一个陌生男子同行,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司机不敢冒这个险,每天从广播、电视里都能听到持刀行凶的新闻,这种事谁都不想遇上。这个人会不会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在这样的大风天,在人烟稀少的高原上独行,他的动机是什么?他从何处而来,又往何处而去?为什么没人来接他?他是不是越狱的逃犯?在这样大风天气,正常人是不会不乘交通工具出门的。
带着这样的疑问,汽车便从他身旁急驰而过,使得王国光饱受人情和自然的双重打击。他不明白人情为何如此淡薄,竟然不愿意帮助一个在困境中挣扎的人?看来这个社会确实到了人人自顾的地步了。
从乌里木镇下车到火车站这十里的路程,他整整走了两个小时,在恶劣的环境里,总是撩起人不愉快的记忆。他回想自己来到这个公司的遭遇,感觉毫无保障,不知道能够坚持多久?在这样的大风天气,本应该有车接送,而那是管理人员享受的特权,他当工人只能这样在风中受罪。
他就走就想,登上一处坡梁,终于看到了车站棕色的大楼。大楼在黄风中显得那样模糊,犹如一座被风淹没的堡垒,他想象每个窗口都是一个枪眼,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每一个来往者,随时可能射出无情的子弹。他到达铁路立交桥下,拐上一条土路,直朝车站方向走去。此时风向偏转,又使他面向逆风,他奇怪这大风怎么老和他作对,他转向哪里,风就偏向哪里。
狂风劲吹,吹得他几乎走不动路,地上砂粒飞旋,打在脸上,一阵刺拉拉麻疼,他咕哝骂一句,背过身去,慢慢退行。终于,他走上站台,用力拉开楼门,闪身闯进楼道里。他关住大门,把脸上的土沙用手抹一抹,想使自己脸面显得干净一些。楼道里温暖安静,与外面截然不同,形成另一种天地。
“回来啦,王师傅。”厨师老柏去厨房做饭,看见他,打一声招呼。
王国光微笑一下,答道:“回来啦。”
老柏见他满身土沙,惊异地问:“大风天走回来的?怎么不打电话让站区的车接一接?”
王国光说:“站区的车都是接当官的,咱们工人少找点儿麻烦。”
“这么大的风,是特殊情况嘛,特殊情况,特殊对待。”老柏叹息道。
王国光摇了摇头,提着背包往楼上走,老柏的话让他感到心酸,他想,同样是人,为什么差别那么大呢?有人坐车,有人走路。难道他天生就是受罪的命?小时候,他被堂哥骑在背上当马赶,大伯看见,说了一句:“将来一个是坐轿的,一个是抬轿的。”这句话给他定了性。后来,他堂哥果然当了官,成了家里的大人物,而他呢,一直就这么磕磕绊绊地活着,毫无起色。“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句俗话,看来是有道理的,自己的品性已经定上命运的印记:做一个抬轿者。这就是宿命,命中注定的东西,难道能随意更改吗?还是认了命吧!这样一想,他心里反而释然了些,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的事情,谁都没辙。
回到宿舍,他放下行包,先去洗漱间洗了手脸,然后清扫屋里的土沙,等把宿舍收拾干净,他才躺在床上休息。他心里郁郁不亮,不知是因为大风天气,还是走路劳累。
晚饭后,听到的第一件事情,是汽车司机黄师傅家里遭了火灾,据说烧了十几万元的家产。站区组织员工捐款,为他救急。供电工队第一个捐助,工队长五百元,技术主管二百元,熟练工和学员一百元,电务工队学供电工队,类似捐款。工务工队或多或少,数目不等,完全自愿。车务工队的吴师傅对黄司机不感兴趣,嫌他爱摆谱,耍花腔,本来不想捐,但怕站区领导对他有意见,今后不好工作,只得咬咬牙,捐了五十元。其他人见他这样做,也纷纷效仿,大都拿出五十元来交差。大家巴不得不捐,想捐的也是数目越少越好,人们工资都低,许多学员每月一千元工资,刚刚够自己日常开销。
站区主任袁大军捐了两千元,他和黄司机整天泡在一起,一是感情深,二是为站区员工做表率。站区捐款总数超过两万元。
不少员工私下嚷嚷,说黄司机给煤老板放高利贷,很有钱,地产还有好几处,烧了一处算不了什么,受不了多少损失,根本用不着捐款,王国光听后,一头雾水,不知传言是真是假。然而捐款一个星期后,黄司机开着一辆新车来车站上班,货真价实的雪佛兰,市价十几万。崭新的轿车停在站台上,分外显眼。人们又开始吵吵,说黄司机用全公司捐的钱买了这辆新车。王国光有些不相信,心想,黄司机人就是再不地道,也不能干出这种缺德事,拿大家爱心供自己玩乐享受。可是轿车确确实实在站台上停着,这该怎么解释?
次日晚上,王国光在娱乐室看电视,黄司机走过来坐在一边,俩人无事闲聊,谈起了家里起火的事情。王国光问黄司机损失了多少,黄司机笑着叹一口气:“除了人身上穿的衣服,家里全烧没了,损失有三十多万。”
王国光不解地问:“怎么能着那么大的火?”
黄司机淡淡说道:“院里放着汽油桶,二月二放炮时,炮火点着了油桶。”
王国光忙说:“亏是没爆炸,爆炸了那可受不了,人没受伤比啥也强,家产损失再多还可以挣回来。”
黄司机点了点头。
王国光想起站台上的那辆雪佛兰轿车,问黄司机:“你开的那辆车挺漂亮。”
黄司机眼瞅着电视画面说:“是借别人的。”
王国光倒是相信这句话。
这时,车务学员赵欣荣转到他们旁边,柔柔地坐下。她瘦小朴实,见人总是一脸笑容,二十三岁了,长相还像十八九的小姑娘,如一支发育不良的豆芽。黄司机笑眯眯地问她:“小赵,听说你收到了一张黄色警告通知书?”
赵欣荣拉着软绵绵的声调说:“是啦,被公司扣了三百五十块钱。”
“站区扣你没有?”黄司机继续问。
“扣了五十。”
王国光为她鸣不平,沉下脸说:“纯粹是瞎胡闹,人手不够,还抓得这么严,不考虑人的死活。”
小赵诉苦说:“我一个人要抄列车编组,又要给车辆打铁鞋,还要接发列车,接车时没到位,就收到一张整改通知书。这真是干多了不讨好,稍微有一点儿失误,就使劲地收拾人。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一张通知书,就扣去了三分之一的工资。公司的管理人员,就盯人的短处,不看人的难处。”
“国铁来的这帮老爷们,在国铁吃不开,来了地铁当了一个芝麻官,就在工人头上作威作福。”马师傅不知几时站在背后,气呼呼地骂道。他是赵欣荣的师傅,听见徒弟受屈,不免为她打抱不平,开口又说:“你们看看,小赵这个儿头,这么瘦小,晚上给车辆撤铁鞋时,累得拿不动,只能拴一根绳子往回拖,我看着都心疼,有时候想帮她,但运转室又离不了人。”
王国光和黄司机都回头看马师傅,琢磨他的话,心里同情赵欣荣。
赵欣荣慢悠悠地说:“人们都说东铁公司是抠门公司,三个人的活儿一个人干,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牲口用。”
听到这句俏皮话,三个人都笑。
“挨扣的不止小赵,我听工务的人说,他们也经常被挑毛病考核。”黄司机说。
马师傅说:“屁大一点儿小事都不放过,上纲上线,大家都窝着一肚子气。”
王国光说:“现在人们都警觉起来了,啥错也不敢犯,不知道活儿该怎么干,左干不对,右干也不对,不干活还不对。”
马师傅长叹一口气:“这样下去,一眼看是干不成了。”
黄司机劝他:“老马,干一天算一天,也许事情会有转变的,等实在干不下去了再说。”
马师傅点一点头,无奈说道:“暂时也只能这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