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个星期后,车务熟练工张立江辞职不干了。他早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先前和原单位签定了停薪留职一年的合同,虽有各方面的不顺心,也只能忍着,现在他总算忍不下去了,忍痛辞职回家,闲坐了两个月,等待合同期满,回原单位上班。东铁公司乱七八糟的管理作风,已经让他伤透了心。
前后辞职的还有一批熟练工,多是轨道车司机,他们和张立江一样,不满意东铁公司的管理和待遇。东铁公司开行半年多,已经享有了“骗子公司”和“流氓公司”的双层臭名,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还将获得怎样的恶名。
学员们也有自愿离开东铁公司的,离开的原因不外乎两种,一嫌工资低,二嫌环境恶劣。据说辞职的学员的家庭条件都不错,他们瞧不上这种没明没夜的工作。
车务的学员刘希贵说:“我们都在等待机会准备跳槽,今年鄂尔多斯要建一个大电厂,我们的同学大多准备奔那里去,还有境内的另一条铁路线也要开通,我们同学有在那里上班的,一个月能开三四千块钱。在东铁公司才开一千块钱,我们这批学员都是要结婚的人,一千块钱哪能养了家?再说两三个月回家一次,老不见面,结了婚,老婆没准儿也要跟别人跑了。”
大家听完都笑,刘希贵也跟着笑,憨直可爱,他说:“那条铁路开通之后,我也准备到那里去,最起码老婆能保住哇。”
王国光笑着问他:“听说你对象是教师?”
刘希贵一脸自豪说:“是!”
“教师待遇不错,每月能开三四千吧?”吴师傅插嘴问。
“差不多。”刘希贵说:“今年涨工资人家涨了六七百块钱,咱们公司喊了多长时间涨工资,可到现在还一分钱没有涨。”
王国光说:“听说要等董事会开会研究。”
吴师傅一脸不屑说道:“都是骗人的,董事会的会议能两个月都开不起来?公司又不知耍什么鬼花招,它怕人们都跑光不干了,才散布这样的消息,为留住人。咱们去年又不是没吃亏,年初承诺,年底完成了运输任务,年终奖每人不少于一万元,咱们任务都超额了,可才拿了多少钱?不到四千。他们的话还敢相信?”
他的话揭起人们的伤疤,马师傅气呼呼地说:“就是,不要对东铁公司抱什么幻想。今年铁路线招工多,别的地方要是待遇比这里好一点儿,我也走。在这个荒凉的地方呆着有啥意思,人活着要有质量。每天除了上班,家也回不去,干着有啥劲头。像吴师傅,三四个月都回不去一次。吴师傅,这次又呆了几个月啦?”
吴师傅出一口粗气说:“又两个月了。”
马师傅替他打抱不平:“你是卖给东铁公司了。”
吴师傅正抽着一口烟,听到这句话,把眼一瞪说:“买给它?凭啥卖给它?目前我的合同期还没到,一到年底,马上就走,回原单位上班去。”
国铁来的熟练工走得差不多了,地铁来的熟练工也打起了逃跑的主意,东铁公司又将面临一次招工潮。
想到招工,马师傅抬头猜想一阵,笑眯眯地说:“熟练工走了一批又一批,东铁公司人力资源部又能捞一笔,招一个学员又能到手好几万块钱。”
刘希贵撇了撇嘴说:“这次恐怕不那么容易了,我们同学早就把东铁公司的情况传出去了,谁还敢花钱进来?现在学员们都想往出走,没走的,就是因为进来时花了很多钱,还没有挣回来,才在这里凑乎呆着。”
“你们进来时花了多少钱?”王国光问。
“少的几万,多的有花十来万的。”
马师傅张大嘴巴,惊讶地说:“好家伙,这么多!”
吴师傅感慨道:“哎呀,十来万,那得挣多少年才能回来。一个月才开一千元,得白干多少年?”
“没办法。”刘希贵低下头,郁闷地说:“人大了没工作,父母很着急,听说铁路不错,就是砸锅卖铁也愿意,托人走关系费了好大劲儿,好不容易进来了,谁知东铁公司是这个样子,算是上了贼船了。”
王国光说:“真是肥了招工,苦了徒工。”
刘希贵哭丧着脸说:“我们吃的是哑巴亏,留又不想留,跑又跑不得,只有一天一天干熬着,白白担了一个有工作的名声。”
王国光替他们可惜。他虽然没有遭遇这样的剥夺,但也为自己的处境担心。
开春之前,天寒地冻,麻雀低飞,在枯草败叶间觅食,村外少见乡民,不是走亲串友上事宴,就是聚在一起打麻将赌博。站区的员工少有外出,大多呆在楼里说三道四,打发难捱的寒冬时光,这样便逐渐形成一种习惯,只要聚在一起,就开始议论东铁公司,探讨自己的前程。在这个荒野的车站,这是一种有效的自我宽慰,既省钱又解闷。
一月下旬的一天,王国光在机械室打扫卫生,刚拖完地板,就听见对门运转室传来说话声,他马上锁上机械室,溜进运转室里,去和大家一起凑热闹、发怨言。运转室里围着几个列检人员,询问完列车的接发点后,便坐下来向值班员马师傅诉苦,抱怨劳动强度大。班长小罗讲,他们班的肖平流鼻血已经一个星期了,还在班上检车。
检车员小李说:“每天二十四小时上班,连轴转,不熬坏人才怪,身上的毒火下不去。”
“那你们不睡觉?”马师傅不解地问。
“只能在没车的时候打一个盹儿,来了车就继续干,没明没夜,东铁公司用人就像用毛驴,不管你死活。”
马师傅皱皱眉头,同情地问:“那肖平也不去医院看一看?”
“听说明天请假,再流下去,说不定出什么事情。”小罗答道,同时叹一口长气,替自己和同伴们担心。
刘希贵说:“肖平一请假,检车的又少一个。”
“那也没办法,只能加大工作量。”小罗苦笑道:“不定又要把谁累倒,这样下去,大家都得累趴下。”
“公司不给派人吗?”
“派谁?它又不招人?上午公司人力资源部的郭副部长来站区,让大家坚持。”
一听这话,人们就气不打一处来,马师傅闷声闷气地骂:“他娘的,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坚持?公司的当官的为什么不下来坚持?他们拿那么多钱,每天干些什么?吃吃喝喝,耀武扬威。他们这是拿工人的生命开玩笑,这跟过去的资本家有什么区别?”
刘希贵也气呼呼地说:“拿每月一千块钱雇人们没日没夜上班,心也太黑啦。”
此话一出,大家仿佛头上挨了一闷棍,都默不作声了。良久,检车员小姜爆发出一句:“干脆都辞职不干啦!”大家一听,像解了一股气,马上有人呵呵笑起来。但是真要辞职,大家还没有这个胆量,辞了职,干什么去?
王国光想起那个肖平,今年只有十九岁,圆头圆脑,白白净净,细皮嫩肉,见人就笑,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平时穿一身宽大的工作服,松松垮垮,惹人喜欢。刘希贵他们总爱逗他,他也学大人的样子跟人玩,总脱不了一身孩子气。有时他也在嘴巴上叼一根烟卷,扑扑在鼻孔里冒烟,显得很滑稽。一次在运转室里,没结婚的乔丹花戏他,让他叫她“姨姨”,他就笑着叫姨姨,旁边的刘希贵让他叫“叔叔”,他也笑着叫叔叔,还有人开玩笑让他叫爷爷,他也笑着叫爷爷。逗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还有一次,王国光晚上散步回来,刚进楼道,看见一个一丝不挂的大孩子,一闪眼从厕所跑回了宿舍,王国光稀奇,返出楼门,爬到宿舍的窗玻璃上看看是谁,却见屋里只有肖平,此刻正躺在被窝里,手指夹着一根烟,嘴里“噗噗”往外吐烟圈。王国光一想是他,嘿嘿笑一阵,心想,他还是一个大孩子。
中午吃饭时没见肖平,可能是回家看病去了。
当许多人为前途担心的时候,猛不冷丁传来一个好消息。这消息让人们高兴了一阵子,都觉着出了一口恶气.。不可一世的东铁公司被员工告到了劳动仲裁委员会,以侵犯职工的劳动权益,输掉了官司,终于在员工权益方面,吃了一次亏。事情的来由是这样的:司机老薛和机务车间主任闹意见,被东铁公司辞退了。辞退理由有两条,第一条,老薛岁数太大,干活迟钝;第二条,老薛倚老卖老,不服从领导安排工作。老薛满肚子怨气,跑到市劳动局告状,去和东铁公司打官司,劳动局让他到劳动仲裁委员会投诉。他写好状纸,状告东铁公司不遵守合同,非法辞人,仲裁委员会受理这起案子,马上给东铁公司打电话,讯问实情。这回东铁公司着了慌,连忙派人到仲裁委员会去做解释,讲述辞掉老薛的理由。老薛当面反驳,诉说东铁公司管理上的种种弊端。仲裁委员会认为东铁公司不履行劳动合同,随意辞退员工,要求东铁公司按照劳动合同法重新处理此事。东铁公司无奈,只得恢复老薛的用工合同,让他回去继续上班。老薛不同意,声称自己的名誉已经受到了损害,无法继续开车,要求公司赔偿他的精神损失费和误工费,仲裁委员会支持老薛诉求,判定东铁公司赔偿老薛九千元。
老薛把东铁公司打了个措手不及。老薛辞工后,又到别的地方铁路找到了营生,还当电车司机。
员工们听到后,兴奋不已,都佩服老薛有本事,敢向东铁公司叫板,东铁公司一向不重视员工权益,赔钱活该。老薛给大家做出了榜样,员工从此知道劳动法的重要性,知道法律可以维护自身的权益。员工以此受到鼓舞,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担心被随时解雇,知道用劳动法来保护自己。劳动法让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件事给东铁公司的高管们提了一个醒,知道工人中间也有能人,不是好惹的,他们马上开始完善用工制度,定出许多条条框框,约束员工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