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露未散,旭日初升。
方隐仙与绿茗蹲在水井旁,看着王二郎一脸别扭的用柳树刷牙漱口。绿茗在旁边指指点点:“不对,不对,不能咬柳枝。啊,不对,不能把盐水给吞了。”
王二郎一名彪形大汉,在绿茗的叱声里唯唯诺诺,乖乖听话,看得方隐仙大乐。
这几天里绿茗毛遂自荐要当王二郎的老师,不止教他识字,连平时的生活习惯绿茗也是指手划脚,俨然一副严师派头。
王二郎倒也是极其服这位年纪差他不止一轮的小姑娘,特别在教他识字时,绿茗手里根本不用拿着书本,文章却是说得一字不漏,王二郎出一点点差错她都知道。
王二伯,王大郎及王三郎爷们三人坐在篱院里的柳树下,笑看王二郎被绿茗一声声地训叱。看王二郎苦着一张脸刷牙时总把柳枝咬断,王大郎和王三郎在树下笑得满地打滚。
待王二郎把牙刷完,六爷背着竹篓也来了,看王二伯在柳树下,便坐在了王二伯身旁。
今天大伙儿都在等里正爷一起收茶叶。已经放下茶篓一年的太平溪茶户,在数日里重整茶园,把碧峰上下的茶树重新打点好。
在太平溪一百三十多茶户,每一户都有一亩以上的茶田,每一家都有着一个世代相传的储茶干仓。干仓里每一块储上十年以上的茶砖,在世道好时均是无价之宝。
以前方隐仙父亲在太平溪收购的茶砖均是卖给北疆牧民,每年走一趟。由水路到荆州,再由荆州上中原,在中原茶市交易。
自唐末黄巢之乱以来,各地互不通商,方隐仙父亲以前走开的那条茶路已经断绝。最后一次行茶时,一百斤陈年茶砖均被荆南节度使成纳劫去,方隐仙父亲本身捡了条命回太平溪,从此一病不起,在去年与方隐仙母亲一同去世。
茶路啊……方隐仙在水井旁想着自己将踏上父亲旧路,在这个纷乱没有规则的世代里,将比父亲走得更为艰苦,奈何否?
方隐仙与绿茗整好衣裳,背着竹篓招呼六爷与王二伯等人一起往碧峰走。
“六爷,你家干仓里还有多少茶砖?”六爷家里丁口不少,家里干仓也是太平溪中储茶最好的一个干仓。几乎太平溪所有的最上品茶砖,均是六爷家中干仓所产。
六爷扳着手指一算,沉吟道:“三十年以上的茶仅有一块,二十年的茶有六块,十年以下的茶有三百五十块左右。”
方隐仙点着头,这十年来能卖出去的茶太少了,仅六爷一家就有三百多块。再问王二伯:“二伯,你家的干仓呢?二十年以上的陈茶还有吗?”
王二伯挠着头:“没了,十年以下的茶也不多,咱乡里储茶最多的就是六叔家,我家里所有茶砖加起来也没有三十块。干仓也进湿气了,有几块上好茶,这两年里受了潮,也不行了。”
六爷听得摇头不已。
方隐仙心想今天应该把太平溪里的干茶仓都清点一下,再跟他们议论卖买事宜。
阳光初洒,鸟鸣人声交织,碧峰西坡下一派生机。
碧峰下原本已经杂草丛生的数十亩茶园已经被整理得像模像样;孩子们正在茶园里追逐打闹着,背着采茶篓的婆娘在各自茶田里掐采着茶叶。
王家三兄弟在自家茶田里跟婆娘们讲了几句话后,便到江边去。今天方隐仙准了王二郎下水。憋了一年多的王二郎自是兴奋不已。
每一户茶田上的茶树因一年来无人管理,大多茶树此时已经不能采茶。但重背采茶篓的欣喜仍是令百余名婆娘们在茶树间雀跃如少女。
在碧峰西坡下一片茶田里倩影丛丛。婆娘们一人领唱,多人应答地对唱着采茶曲。
绿茗跟在方隐仙身后,拉着采茶篓的背带,仰脸大声随着婆娘们唱采茶曲。
三月鹧鸪满山游,四月江水到处流,
采茶姑娘茶山走,茶歌飞上白云头。
草中野兔窜过坡,树头画眉离了窝,
江心鲤鱼跳出水,要听姐妹采茶歌。
采茶姐妹上茶山,一层白云一层天,
满山茶树亲手种,辛苦换得茶满园。
春天采茶抽茶芽,快趁时光掐细茶。
风吹茶树香千里,盖过园中茉莉花,
采茶姑娘时时忙,早起采茶晚插秧,
早起采茶顶露水,晚插秧苗伴月亮。
婆娘们嗓声极好,歌声胜云雀,或是唱流传已久的乐府调,或是唱即兴而起的家常问答。
问:王二妹啊,你家竹床塌了没啊。
答:马六婶啊,我家汉子不见人啊。
问:马三姐啊,你家床下几对鞋啊。
答:马六婶啊,你家汉子偷吃荤啦。
一问一答均是婆娘间互相调笑之事,尾音拉得极长,信手拈来均是各人家中趣事丑闻,诸人腔调一致,嗓音清脆明亮,听得众人哄笑声四起。
方隐仙在山坡下的大石旁坐着等婆娘们采完茶过来交篓,六爷与王二伯则到各自乡的茶园中,查看婆娘们篓里的茶叶。
绿茗在茶园里窜来窜去,兴奋不已唱着那一首方隐仙母亲教她的乐府采茶曲。
不多时六爷与王二伯便带着几名婆娘到方隐仙面前来交茶。
绿茗跑了回来,在竹篓里拿出随身带的笔墨纸砚,趴在竹篓上登记着哪一家哪一户交来茶叶几篓。登记好哪一家,双方确认无误后,便让这家交茶的婆娘在上面按个手印。
制茶砖需要筛选,扇火,切茶,再用老茶枝棍锤捶造成型。成型后即时入干仓储存,任其发酵三年以上才能出仓。
方隐仙在前天已经跟六爷讲好,以后的茶叶筛选、扇火、切茶、塑形及入仓五个步骤均由六爷来负责,人手方面六爷可以任意挑选,但质量一定要由六爷来把关。绝不能像以前那样,所有程序均分散在各家各户,同样是碧峰西坡这一片茶田,产出来的茶砖却良莠不齐,高者极高,低者极低。
方隐仙这个方法和后世的流水线生产设质检是一样的,提高效率的同时也提高了质量。
把六爷单独拉出来后,方隐仙让六爷在太平溪里选出二十名手艺上乘的茶师,由这一群老头儿组成制茶团队,并带着乡里一帮小孩为学徒,严格按六爷的要求来制茶。
采茶时间一过,六爷与二十名乡里老茶师,各背着几篓茶叶往祠堂去。各人家里的制茶房太狭窄,在乡里没有建成像样的制茶房之前,方隐仙让大伙儿就在祠堂里制茶。
竹楼搭成的祠堂里,六爷展开了五片竹编,把新采下来的茶摊开在上面,五名老茶师各据一片竹编,身旁放着两个竹篓,在竹编上面开始筛选茶叶。
叶子细长饱满如碧玉、掐采下来完好无缺的为上品,分在一篓。凡有缺陷者又分在另一篓。
分好的茶叶均由六爷再过目,挑出一些还有缺陷的上品茶叶,再把分给负责扇火的五名老茶师。
扇火与后世的炒青方式基本相同,目的都是保存茶叶的香气。
铁锅需温不烫手,茶叶方能下锅,扇火不用铲,完全由双手来炒。
制茶砖最为重要的步骤则是切茶及压形。
炒完的上品茶叶去尖,再去掐采时的切口处,十分琐碎。而非上品茶叶则可以省去切茶这个步骤。
方隐仙在一旁看着六爷全神专注地指着各人应注意之事,指颐间意气风发,嘴旁的白须紧紧上扬。压茶砖时,二十名茶师及六爷一齐动手,各执一茶棍,在炙热无比的蒸气中缓缓捶压出一块块碧绿的茶砖。
整个祠堂里弥漫着浓浓的蒸气及馥郁的新茶香。
方隐仙蹲在压茶房门口,从茶篓里摸出一片茶芽在嘴里嚼着,望着这二十一名突然间涣发青春的老头儿,盘算着如何把第一批茶叶卖出去。
想起这个就头疼不已,张瑭真不像个官家人,一万铜钱要自己买十船粮。又以禁渔令威胁,真是拿这个家伙没办法。
就算把茶叶卖了,有了买粮的钱,欠下太平溪人的茶砖到时也不好说话。
唯一的办法就是磨着府丞李汉宾及张瑭,出足这一批粮的钱。
方隐仙嚼着茶叶,想着如何用法子把这两条老狐狸拿下。
六爷压好了茶砖,站在方隐仙身前:“这些茶砖还需在这里放上三天,里正爷,我们这就去看各户干仓里的茶砖?”
方隐仙回过神来,点头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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