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适把手中的书放在桌子上,负手起身,慢慢踱至窗前,伸手关上窗户。他面容严肃中带着一抹苍凉,缕缕悲伤之色溢于言表。予淑紧张地抓着膝盖,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是我的表姐。”曲适靠在窗棂之上,身影萧瑟落寞,眉间隐含忧伤,“我们从小在家乡一同长大,青梅竹马。六年前她进了宫,很长时间都没有音讯,直至有一天突然传出难产死掉的消息。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黯然神伤,每当督促自己努力学习赴考,脑海里就会蹦出表姐的身影。然而有一天她毫无预兆地回来了,我没有告诉父亲,就将她安排在小楼内。原来她是串通上下假装死掉,与人私奔逃出来的。后来父亲知道了此事,为了避免给我们曲家带来杀身之祸,就秘密把她杀掉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却无能为力……”他越说越显苍凉,最后竟呜咽得不成语调。
过了好久,他终于平静下来。静静地站在远处,他轻声叹息,双目微阖,蹙起的眉头显示出他正在竭力隐藏的莫大痛苦。若不是那封信的话语还牢牢镌刻在脑海,予淑几乎都要相信这些话了。他的言辞破绽百出,虽然极力用伤心来做掩饰,却一点真实性都没有。且不说这位好“表姐”是怎么逃出来的,这样的罪名是绝对不能泄露半分的,而在她被杀之后这幢楼居然被封了起来,不是更引人怀疑吗?
听完他处心积虑编造的故事,予淑暗叹不妙,看来发现阿姐之信一事,是绝对不能向他提起了。他这样不想让自己知道阿姐的事情,究竟是何用意?予淑不知,所以决定更谨慎些。于是闷声道:“你那表姐也真惨。不过既然是私奔,那么那个男子在哪儿?”
“那个人啊……”曲适负手而立,“早被乱军杀死了。正因为他死了,表姐才逃回来的。”
予淑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原来如此。她逃回来,你担了不少风险吧!你当时不知考中状元了没有,如果已经做官,可能还好说点——皇上不是一向很看重你的么?”
“呵呵,你想的太简单了。”曲适面容温和,“就算是我曲府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能原谅的。不要忘记你刚才答应我的话,一定要保守秘密,否则我们曲府上下都脱不了干系。好了,此事不要再提,你也望了吧。”
予淑乖巧地点点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转身推开窗子:“你看——可不可以叫他们起来了?”
曲适果断地再次关上窗户:“不行。你闯进那里,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予淑面露惧色,狠狠地吸吸鼻子,哭丧着脸道:“好哥哥,曲大人,你且饶我这一次,下次再不敢了……”
曲适哼了一声,将那本《六韬》拍在桌子上,面露严厉之色:“今日将书遗在桥上,哪天起来说不定就把脑袋忘在床上了。给我细细抄完一遍,不写完不许吃晚饭!”
不满地斜了他一眼,予淑不以为然地道:“凭什么啊,秘密你都跟我说了,还对我进去过耿耿于怀,有什么意义?大不了我再不靠近一步就是了。”
似乎没想到她居然敢表示反对,曲适修眉一挑:“本官这是在关心你的学业。”
予淑哼道:“民女多谢大人操这份闲心了。不须大人挂心,这本书民女都会背了。”
曲适诧异地扬起眉毛,颇觉不可思议,试探性地问:“守土第七,太公第一次回答了什么?”
予淑胸有成竹地负手而立,假作深沉地左右踱了几步:“太公曰:无疏其亲,无怠其众,抚其左右,御其四旁。无借人国柄,借人国柄,则失其权……”
惊异无以复加,曲适抬手止住她的背诵,问道:“这本书你研究了多久?”
“也就是上个月才开始看的。”予淑故作谦虚地低头偷笑。其实后面的她也记不清了,幸好被他及时叫停,要不然自己就糗大了。
“看了几遍?”曲适问。
“不过两遍而已。”予淑嘻嘻笑道,“不过是如此容易背诵的文篇,曲大人就不要笑话民女了。”
曲适干笑几声,不知表达的是何种意图。只见他做出一副博闻广识的高深状,悠然问道:“你可知方才所述文段表意如何?”
“这……”予淑为难地想了想,干巴巴地道,“古人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予淑才读了两遍,曲大人的要求未免高了些吧,哈哈哈。”
曲适摇头叹道:“如此你就再多读几遍吧。写一遍胜过读十遍,为了少废些唇舌,本官建议你将全书尽抄一遍,明日晚饭前交上,无需多言。时间紧迫,本官就不打扰你研习韬略了,告辞。”
假装看不见在身后急得跳脚的予淑,他起身便走,连头也不会一下。闹得累了,予淑只得嘟囔着回到桌案前,重新磨起墨来。想着窗外跪着的那些人,予淑暗叹一声,奋笔疾书起来。
如果他肯对自己坦诚一点,那该多好……阿姐的事情,他为什么不肯说呢?想起他弹起那幢小楼时不容置疑的悲切神情,明明知道事实的自己竟都有些动摇了。难道自己看错了?难道那封信不是写给自己的?难道他说的是实话?
今天的事情一定是触及到他内心某个很重要的角落,自己也不是他什么人,有些事问得太多,反而会引发他的恼恨。自己毕竟是外人,在他眼里还只是个孩子,自然被认为没必要知道一些事情。何况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关系,阿姐的事就算与他有关,她也无权知道。
说到底,自己毕竟不是他什么人啊。这种被不信任、被认年幼无知、被猜忌的感觉,任谁来担着也不会舒服,何况希望中他所认为的自己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心里有些酸酸的,本来见到阿姐信后很激动的心情也不知道为何一下子低落下去,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小楼如同从前般被封上了,大门还上了锁,予淑想再进去取出镜奁也不成了。听说崔逊五天后就能到长安,多日未见阳光的脸上终于盈上些许喜色。
这日里春光明媚,一早洗漱完毕,闲着无聊便想画些想象之物来解闷。为什么要画想象之物呢?因为被她临摹过的物事都只能称之为想象之物,是现实中所不存在也找不到原型的。这可以算是个杯具,但是予淑真的不在乎。既然主人公都不在乎了,我们还在乎什么呢。
毫无预兆地想起敲门声,予淑还没应声,一个身形娇小的少女就扑门闯了进来:“予淑姐姐,我们出去玩吧!”
“出去玩?”予淑纳闷,“去哪儿?”侧目扬首,却见一身水墨长袍的曲适牵着曲盈款款近前,笑意和煦如春风拂面:“两个小妹要出府去玩,我想你一人无聊,便来问问你。”
一时间恼恨消失无踪,予淑放下画笔,眉开眼笑地牵起扑向自己的曲悦的小手:“好啊好啊,我很久都没出去过了。悦儿,是不是你的主意?”
曲悦偷偷瞥了眼曲适,想起他许诺自己的两根冰糖葫芦,当即眯起小眼睛,奶声奶气地道:“是呀是呀,悦儿可想出去了。”她咬字清晰,那个故意放重语气的“可”字说得更是字正腔圆,逗得众人忍不住大笑。对众人的笑声表示强烈的不满,曲悦恼然挥着手要打予淑,予淑敌不过这如影随形的飞掌功,干脆把她抱了起来,箍得她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