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乞丐一愣,望着崔逊的眼神分外复杂。予淑看不懂他到底是喜事怒,转而疑惑地看向崔逊。他笑意合度,增一分则不屑,减一分则羡慕。只见他拱了拱手,谦和地道:“晚生对开平十二年的事变知之甚少,希望老先生不吝指教。”
老乞丐似乎对他们的谦恭的态度有些惊异,他连连摆手,受宠若惊地道:“老朽不过是个遭弃之人,怎可当公子之礼?罢了罢了,你们就不要多问了,说说看要找什么人,老朽若是认识,自然据实相告,若是不认识,可就无能为力了。”
曲适见他谈吐不凡,知他定不是凡人,便打定主意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来。当下佯装生气,瞪了眼崔逊,骂道:“老先生不说,想必是什么机密的大事,你总问做什么!不晓得机密大事传出去,我们都有可能性命不保?”
老乞丐见崔逊被他骂着,却只敢连连点头称是,不觉心下不禁有些恻然,因对这个谦恭有礼的青年有些好感,他连忙好言相劝:“这位公子不必动怒,其实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只是老朽不便开口罢了,说来也没什么。开平十二年,西戎大举进犯,玉门关的守军不知为何竟然不予抵抗,直接放敌军进城。眼见城中百姓即将遭到屠戮,而我荀家在敦煌的百年基业又有可能毁于一旦,所以我们一房的人坚决主张出兵。家主不允,我就偷偷带兵出关,结果被家主的人带了回去。我觉得他这般作为实是懦弱,便与他争执一番,愤而离开了荀家。”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稍稍叹了口气。予淑看得出来,他眼中并非愤意,而是深深的懊悔。崔逊神色愀然,似乎已知道了以后的种种情况,流露出带着同情的悲哀。
老乞丐颤颤地将银角子放进了衣襟,又用手捏了捏才算放心。予淑急了,只追问:“那然后呢?”
老乞丐看了她一眼,低下头道:“之后我就离开了荀家,在中原做了许多年生意,知道了更多的事情,才知道当年家主的决定是多么英明啊。”
“晚生也听说过此事。”崔逊小心地说,“若不是当年你们家主深谋远略,恐怕……”
“恐怕荀家已经不复存在了。”老乞丐叹了口气,“家主英明啊,只可惜我再也没见过他。去年我在中原的生意亏了老本,付不起巨大的债务,就逃了回来。如今已经过了八年,老家主已经过世,我亦无颜面对荀家了。”
被这苍凉的气氛所感染,三人静静地陷入了沉默中。不知过了多久,予淑终于轻轻道:“您不回去,怎么知道你的家人不想你?说不定他们正在到处找你呢。”
老人沉静地点了点头,忽道:“不说这些了——你们究竟来找何人?”
“我们来找荀家家主。”曲适干脆地说。
老乞丐摇了摇头,为难地道:“实不相瞒,家主现今不在这里。”
“啊?”曲适惊疑,“他走了多久,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下可大大的不妙,荀家家主不在,他们岂不是白来了一趟?想着一路车马劳顿,却扑了个空,他不禁有些气恼。崔逊连忙拱手道:“老人家,我们若是没有万分要紧的事,也不会这般急着从长安赶来——还请您体谅一二。”
老乞丐看了他一眼,随手指了指街上的小商贩:“你看这些经商之人,多是言语无度,行为颇为无礼造次,要是家主在此,他们怎敢如此嚣张?你看那边那个卖布匹的,仗着自己的亲家是荀家二房的仆人,霸占了两家店铺前面的地盘。若不是趁着家主不在,他也不敢如此。年轻人,老朽这么大了,和荀家也什么没关系,何必要骗你呢?两个月前家主出关,我可是亲眼看见的。至于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只能说不知道了,因为老身确也没这个资格知道。”
“什么?”崔逊表示出莫大的惊异,“家主出关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我们一点都不知晓?”
老乞丐见他们衣着谈吐皆不是凡人,对他们的所知也不必表示疑惑,只小声道:“家主怎会大肆宣扬不在?那些小贩想必是看出了什么端倪才如此嚣张,你们也不要到处说才是。”
二人面面相觑,本来已经想好如何应付荀家家主的各种刁难,没想到事实却是如此出人意料。曲适别无他法,只得点点头:“我们知道了,谢谢老伯。”说罢,他又掏出一块碎银子,送到老乞丐的手中,“不成谢意,望您勿怪。小崔,我们走吧。”
崔逊也朝那老乞丐道了声谢,三人便又向前走去。眼见此时已近晌午,三人并无多说,走进了一架酒馆。给了店家一两银子,崔逊带着二人去了楼上的包间,又随意点了几个菜,便坐下随意吃了起来。予淑朝楼下望去,原处已不见了那老乞丐的身影,想必是走远了。
予淑望着那沉默的两个人,不觉有些无趣。对面的几个大汉喝酒划拳好不热闹,其中一个还把佩戴的五环大砍刀弄掉了地,发出好大一声响。予淑听着觉得心烦,走过去便狠狠地把包间的门关上了。曲适犹豫了一下,有些怀疑地道:“没想到这儿还有这么多武人。”
“是啊,客栈里也住着很多,一楼也有蛮多带刀的人。”予淑接着他的话道,“真讨厌,吵死人了。”
崔逊看着他们二人,却呵呵地笑道:“这说明那个老乞丐没有坑我们,荀家家主确实不在这里。”
“此话怎讲?”予淑问道。
崔逊望着窗外,徐徐道:“十天前是荀家举办的一年一度的比武盛会,那时各路英雄好汉会聚在一起切磋武艺,以求得大侠之名。而今距比武盛会结束已经过去了十天,这些武人还是没有离开,不也正说明了这个问题么?”
“看来,我们这次注定要无功而返了。”曲适摇头叹道,“总是住在这里等也不行——我离京久了,自会有人看出破绽,到皇上也无法为我圆谎的时候就麻烦了。”
予淑想着那颠簸了一个月的马车,胃里不禁有些翻腾,连饭都吃不下了。她索性放下了筷子,望着那二人直叹气。
“大人,其实也不必急于一时。就算平西大将军他们敢有异动,也师出无名啊。退一步说,就算我们见了荀家家主,他们是否答应协助还是个问题呢——毕竟与平西大将军当年一同受惩,他有多少怨,他们也只多不少。”
予淑听不大懂他们二人的对话,只知道此番出塞,是因为西戎国日渐强大,他们是奉皇命微服去请荀家家主相助,待西戎一进犯就一同出兵抵御外侮,只是没想到崔逊居然扯出这么一大帮关系来。等等,平西大将军,那个平西大将军是谁呢?
予淑恍然忆起,那日崔逊侃侃而谈荀家的发迹史时,曾说过开平十二年,有一位叫做平西王的貌似是先帝兄弟的一个人因为打了败仗被剥夺了王位,降为平西大将军。就因为那次西戎来犯,荀家没有出兵,也受到了惩罚。难道说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听崔逊的意思,貌似他们都很怨恨这样的惩罚啊——难道他们竟是无辜的?
哼,打了败仗,还敢说自己无辜?这些人还真是一点苦都不能受,想我当年也经历了这样的起伏,现在不也过去了么?
予淑想着这些旧事,心里说着不怨,还是不由自主地渐生恨意。那种积压已久的怨恨被猝然翻起的感觉,实在让人不堪忍受。她紧紧地攥着衣襟,努力让自己不去回想。
“予淑,你怎么了,你崔大哥问你话呢。”曲适没有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语气稍有埋怨。
予淑抬起头,神色早已恢复了平静,却还是没好气地问:“你说什么?”
崔逊淡然地看着她,眼神分外温和:“予淑妹子,你可知道八年前玉门关变乱的时候,守关的是什么人?”
予淑看着他的眸子,却只看见一片温和甚至怜惜。她心烦意乱,一肚子火气却在这温和的人面前消失无踪。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她无所谓地道:“我知道啊,这怎么会不知道。守关的秦大人面对进犯不予抵抗,放敌人入关屠戮,被诛杀灭族。这有什么好说的,光荣么?”
曲适皱了皱眉,崔逊深深地望着她:“予淑,你是真的不明真相,还是不想去明白?不论如何,他还是你爹啊。”
“够了!”予淑大声打断,眸中盈盈含泪。她知道自己从来都很肆意妄为,却从在旁人面前未这般失态。她不知该如何说起自己的不甘,只能愤然道:“我都已经这样了,你们还想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