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即将到达行程的终点凉州城,予淑激动之色溢于言表,却怕见曲适面露不屑,一路上都不肯在言辞上表露半分。呼吸着异域的空气,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予淑恨不得绕着跑上几个来回。马车上一路叮当作响的车铃刚刚停下,予淑就迫不及待地掀开帘子跳了下去。
马车所停之处是城郊的一家客栈。这里不属繁华之地,但附近似乎有集市,人来人往倒不荒凉。除了远处苍黄色的茫茫群山与中原景致迥然相异,近景倒真的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来。一座座青砖瓦房顺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一直绵延至远方的荒山脚下。遥远的西方的山上尚有一抹翠色,仿佛是从那幽黑的山上流下来似的。自古文明之处皆由河流灌溉而成,凝视着那抹深绿色的长带,予淑心底妄加揣测:那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黄河吧。
听说近些年来日渐强大的西戎国垄断了中原与西域之间的贸易,频频骚扰西部边疆,与大齐交锋不断。可是此地竟是一片宁静,看不出丝毫兵荒马乱的样子。单看行人衣着佩饰,竟与中土无异。西边的彩霞已经布满天际,街边的小贩已开始纷纷收拾物什,予淑却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几步蹦到一个正在收摊的小贩面前,挑拣了一阵,随手拾起一个簪子来。那人见黄昏时分还有人光顾,讶异之下颇有些不耐:“这八宝鎏金镶玉簪一两二钱银子,少了不卖。天都要黑了,姑娘若要买给了钱就走罢,别耽误我回程。”
予淑本来惊奇他为何一眼就看出自己是女的,转念一想,哪个男子会在脂粉铺挑来捡去呢?于是对他撇撇嘴,朝身后人笑道:“我想买这个。”
这人倨傲的态度惹得曲适心里一阵不快。一两二钱银子?这价钱都与长安簪钗做得最好的琳琅阁不相上下了。原来街上卖的这些物品都是中原购来,数目本就稀少,遂卖者也就一两家,平日里说一是一,无人敢于砍价,即是他倨傲的资本。再加上在这里做买卖都甚少遇上什么大主顾,商贩说话自然不像在长安那般小心文雅,想是于西域本来民风彪悍也有缘故。
外邦与中原民风迥异,曲适本无偏见,却对此人的态度分外不满,于是白了予淑一眼:“你还没到及笄的年龄,买簪子作甚,难道这么小就想结婚了?”
予淑窘道:“我就是看着它好看,与结婚有什么关系?再说我结不结婚与你何干?”
曲适哼了一声:“你的小心思我还不知道么,本来就是还不准人说。再说这样的小簪子长安城里二十文就能买到了,你非要来这儿买。依我看,你在戈壁上随便捡块石头都比这有意义。”
“我这上面是货真价实的猫眼石,你睁开眼睛看清楚了!”那小贩对他的蔑视很是气愤,恶狠狠地抓起簪子,狰狞的脸几乎要凑到他的眼前。
崔逊连忙拦住小贩,好言道:“我们是从长安来的,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我妹子想买你的簪子,也是一时喜欢的缘故,也不是因为没见过。你看天都要黑了,我们都要回去吃饭,也不便多耽搁。我身上不多不少八钱银子,你看这今天最后一场生意了,闹啥的也没意义——我给钱你交货,大家都开心不好么?”
小贩琢磨了一下,终于还是接过了他的钱,嘟嘟囔囔地收拾东西。予淑拿着簪子,觉得有种沉甸甸的温热。她小心地看了看身边的两人,笑着拍了拍手:“还是崔大哥厉害,三言两语就把那人制伏了。我刚才真害怕呀。”
“你怕什么?”崔逊温言道。
予淑瞟了一眼曲适:“怕他因被驳了面子,恼羞成怒,当街与那人打起架来。”
曲适冷笑,转过脸去懒得理她。予淑嘻嘻笑道:“还是崔大哥对我最好。曲大人,你说你呀,当时给我买了不就行了,省的这么麻烦,惹出事来还得暴露行踪,多得不偿失啊。”
曲适见她沾沾自喜地抚着手里的金簪,仿佛方才发生的事完全于己无关,心头一阵火起。回瞟了她一眼,哼道:“给你买个簪子就是对你最好的人了,再多给你点恩惠你是不是就要把自己卖了啊!”
予淑对他的挑衅不屑一顾,甚至还笑嘻嘻地摇着崔逊的手,甜腻腻地道:“崔大哥真是好人,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予淑眨巴眨巴眼睛,认真地说,“我认你做大哥好不好?”
崔逊苦笑了下,还未说话,就被曲适抢白:“既然认别人做了大哥,不跟他姓就不算。”看你还敢不敢乱认什么大哥小哥。
予淑当即点了点头:“好,我跟他姓崔。”她地歪着脑袋想了想,“姓改了,也该改一个名字才是。我叫什么好呢?”
崔逊为难地看着她,又看了看曲适:“予淑你还是别这样吧——这不是小事,你要认我做大哥可以,但你要跟我姓,我还得请示一下我父母叔公他们……”
“又不是娶亲,有什么好请示的。”予淑不屑地道,“你们这些人就是麻烦。不就是改个名字嘛。嗯,我想好了——我有个好朋友的名字叫皓雪,我很喜欢这个,你们以后就叫我皓雪吧。”
“这……”崔逊摇摇头表示不理解,“你为什么一定要改名字呢,予淑蛮好听的呀。”
谁知予淑却道:“谁说我的名字不好听啦,你们不是也不止一个称呼么,凭什么我就只能有一个名字。”
崔逊又表示不解,曲适冷笑着解释:“她的意思是,平日里我们之间称字称号称官职,而她却只能被称名,自己觉得不公平,所以无聊得想另外取个名儿表示自己与别人不同,是不是?”
予淑瞪了他一眼,径自向前走去。曲适与崔逊相视一笑,知道自己是说中了,心中不免有些得意。三人回到客栈,正好遇上官府来人盘查住客身份。曲适连忙奉上通关文牒,又端上一杯冷茶,与那几人笑道:“各位可是徐则彰徐大都督的手下?辛苦了辛苦了,这么晚还有任务。”
官兵甲摸了下冷冰冰的茶盏,皱皱眉不说话。官兵乙干笑道:“你怎知道我们总督的名字?”
曲适假装没有看见官兵甲的神情,仍是笑道:“算起来,我和徐大都督是亲戚呢——我父亲的堂哥的女婿的妹子就是都督大人的表妹的嫂子的姐夫,我们平时虽没什么来往,毕竟还是见过一两面的……”
官兵甲打住了他的话,拍了拍发晕的脑袋,好久才想起来自己想问什么:“眼下兵荒马乱的,你们跑这儿来做什么!”
予淑早就憋不住笑躲到一边去了,崔逊怕曲适话说多了反而不好,连忙道:“官差大哥,我们是来找人的。几年前我的妹子逃婚离家出走,许久后才来了信,知道是嫁给了荀家一个小子。我们与村长说了,村长找保长开了通关文牒,同意我们去找她回来问个清楚。”
官差们知道这样的事情自己管不来,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自己连官都不算是。只是这小子面容英俊温和倒还看得顺眼,他不由得多嘴提醒:“荀家在这儿势力这么大,有些事情我们都管不来。你们找人不要紧,千万别惹恼荀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万一冲突起来,别怪我们不帮你。”
崔逊连连点头:“那是的,多谢各位大哥了,大哥走好。”
虽然没喝到热茶,官差们还是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客栈,隐约还可以听见他们的对话,似乎在笑着什么。曲适摇头笑道:“果然,这样的事情,是人都喜欢听的。”
“是啊。”崔逊不无感慨,“这种事情宣扬一下既无伤自己之大雅,又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还能让别人羡煞自己的知识——反正事不关己,旁人不过是当个笑话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