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时分,巡夜兵丁渐渐走动起来,冯恒垂头丧气回到客栈。前几天住过的房间现在是几个下人住着,如今他回来,特地腾出一张床给他。
冯恒和衣躺下,久久不能合眼。怎么办?这条路已经不通,接下来找谁?
周围鼾声四起,原本就睡不着,索性起身到后院坐着,呆呆望月。
就是在某个月夜,天官庙的幽暗长廊间,第一次见到她。从此,一切都不同了。从此,再不是万事不挂心的少年。
一声轻嗽,豆蔻低低的声音飘来:“冯相公……”
她慢慢走过来:“还在为你的朋友担心?学政老爷可答应借印了吗?”
冯恒摇摇头,豆蔻眼里希望的火花熄灭了。
停顿片刻,又轻轻说道:“冯相公,我相信你。我爹爹也曾见过鬼,是他去世多年的好友。我相信你的话,真的。”
冯恒茫然一笑,涩声道:“多谢。”
“我相信你。”豆蔻的神色越发恳切,“爹爹临死的时候,一直笑着,说他的好友来接他了,还说他不是死,是城隍怜他一世刚正,收他做书记官。那天夜里,遥遥的一直有音乐声,好多人都听见了。冯相公,我相信你说的,你也有一个阴间的朋友,你要救她。”
仿佛是心底最软那根弦被她触动,忽然间眼泪就源源不断落下来,打湿了长衫的前襟。垂着头笑:“谢谢你,只有你相信我。她不是鬼,她是狐仙。”
豆蔻轻呼一声:“狐仙……那该生的多美呀,我爹爹说过,世上最美的女子也不及狐仙一分容光。”
“是的,她很美。”月色溶溶,仿佛她的眼波。多美的女子啊,只因为自己无能,害她至今深陷囹圄。
“冯相公,我会劝我家老爷帮你的。你不要灰心。”豆蔻温柔的望着他,“你身子不好,早些休息吧。老爷今日吃醉了酒,一直嚷着喝酸梅汤,我得去厨房给他弄。我走了。”
豆蔻的身影融进月桂树的阴影。多好的女子,令名真是有福之人。
翌日唐名醒来时,不见了豆蔻,问时才知是自己昨夜吐了,豆蔻一早就去浆洗衣服。他心里觉得抱歉,洗漱了赶紧到后院寻她,果然见蹲在水井边,正用一把棒槌在青石井台上捶打着。
唐名快步上前,执住她手笑道:“生受你了,怎么不交给店里人弄?”
豆蔻抽回手一笑:“手是湿的,别沾了你的衣服。店里我怕弄不干净,左右我也在,何必烦他们。”
唐名心内一阵温暖。李明霞自嫁过来以后唯知对他颐指气使,摆夫人的架子,几时如此温存体贴?
感慨之下,更觉眼前人可爱可怜,遂拉着她一径回到房中,郑而重之地取出一个小小匣子,打开了看是,却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翡翠镯子。
唐名取出一只,迎着窗间的阳光指给她看:“这翡翠是上好的老坑翡翠,这倒罢了,你再看这雕工。”
豆蔻仔细看时,才发现光润的镯面上居然细细雕刻着一龙一凤,如今被太阳一照,镯体的绿色鲜艳欲滴,隐隐有股游动流走之气,衬的那对龙凤竟似活的一样,龙目闪烁,凤翅翕动,堪称巧夺天工。
豆蔻看了多时,微笑赞道:“果然是好。”
唐名得意地收起盒子:“这倒也不算什么。家里还有更好的。本来我想着送给梁学政的姨太太,后来一想,何苦对他那么好,这样好东西倒偏过自家人去了。来,这镯子你收着,我还带了两支内造的珠花,送礼也尽够了。”
豆蔻伸过手腕任由唐名将镯子套上,抿嘴一笑道:“看着怪好看的,我回去得赶紧收起来,免得做事时磕着了。”
唐名大大咧咧地说:“还做什么事呢!回家我就给你单弄一个院子,不受她的差遣。”
明知道他如今豪言壮语,等回了家李夫人一声令下,一切都还是照旧,但又不能扫了他的兴,于是一笑,轻轻将他额前垂下的一丝散发塞进了发髻。
正午时分,醉乡楼二层雅座屏设锦缛,宴开芙蓉。临水的两面墙上开着大大的满月窗,此时窗扇向外推开,放下细纱的帘幕,水面上荷风送来阵阵清香,透过帘幕沁入,座中人均是香盈两袖。
梁学政吃了几杯秘制的蔷薇露,愈觉酣畅淋漓,趁兴吩咐四姨太:“这些村野歌女哪个及的上你!你可将昨日的《风光好》再唱一遍我听,唐相公是自家人,你不用害羞。”
四姨太款款站起,向唐名倒个扰,自拿起拍板,轻击几下,开口唱道:“烟波长,微雨茫。十里平湖一梦香,青山傍。短棹拨尽荷底浪,兴转狂,莺声呖呖燕双双,看鸳鸯。”
“好!”唐名早极口赞妙,又道:“清新别致,果然是锦心绣口。”
梁学政得意笑道:“此词乃是老夫前日雨中游湖偶得,试着入了曲,倒也不坏。”
“大人文采风liu,实乃当世词宗,唐名不胜敬慕!些须薄礼,以侑大人酒觞,望大人不要推辞。”
说着令人送上几个檀木匣子,一一打开了看时,一个双耳缠金丝玉酒壶,壶盖下隐隐露出银票的边角,一套五只犀角酒杯,又是一对足金嵌翡翠的看盘,另一只绢盒里是两朵内造的珠花,珠子浑圆饱满,足有花生米大小。
梁学政看了这些东西,眼中喷火,嘴里推辞说:“这怎么敢当,要你破费了。”
唐名连连谦逊:“些微薄礼,不入大人法眼,大人莫要嫌弃,将就用吧。”未说完时,已见梁学政将一朵珠花插在了四姨太发髻上,满脸是笑的鉴赏。
又吃了一会儿,梁学政说道:“能结识唐相公这样的青年才俊,老夫甚感欣慰。蒙朝廷不弃,今年的乡试老夫也是阅卷官之一,到时候唐相公还要加意用心,早日得中,报效国家。”
唐名闻言大喜。这话明明是说要在乡试时帮衬自己,况且李明霞那边也跟主考官打过招呼,双管齐下,今年的解元简直就是囊中之物。
豆蔻一直惦记着冯恒昨夜所说,此时见唐名高兴,忍不住悄声道:“冯相公的事情,要不要帮他?梁大人现在高兴,说不定能答应呢。”
唐名有些扫兴,悄声回答:“别理那个疯子,他的话哪里信得!没得碰一鼻子灰。况且就是办成了,他那样子,拿什么谢我?”
豆蔻咬咬唇,不再则声。
(作者注:文中出现的诗词曲以及八股文章,除第一章翩芊的“枝头乌桕鸟”以外均为原创。我稍微熟点的是诗,词和八股是门外汉,本章的《风光好》是按着陶谷那首套的,没有查韵谱,错韵在所难免,胡乱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