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秀才摆摆手让他小声,瞪着眼睛道:“可别出去乱说,这是我同窗亲眼所见,不过这些事情说出去总是招惹闲话,咱们知道就好。”
冯恒对此倒没什么兴趣。以唐名的家世,与梁学政有什么瓜葛也是情理中事,况且一省之内的考试,托关系走门路也是常有,不然为何自己铩羽而归,有权有势的人家监生、贡生接二连三呢?
况且,他微微一笑,黄秀才的同窗如何能够亲眼见到令名拜访梁学政呢?必是那人也去了的缘故。
他近来心思多半多放在****之上,于功名二字反倒看淡许多。想来当初童子试时的兴奋也不如见她一面的快乐,又何必为这些琐事烦恼呢?
思绪渐渐飞去月下的天官庙,只是微笑着,恍惚看见眼前三人摇唇鼓舌,讨论唐名此次是否又要取在一等。
二十七日一早,准备了考篮、考箱,收拾了些许点心、果子,并浆糊、裁纸刀,毛笔挑了又挑,提前研下一壶好墨,一一细心装好了。青墨逞能,非要去厨下熬他拿手的杂菜粥,冯恒不放心,跟了过去看时,猛然发现豆蔻守着一只小小砂锅也在厨房一角。
想起前晚情形,两人不觉都有些尴尬,本待不说话,偏偏青墨招呼着:“相公你看,豆蔻姐姐给唐相公熬的粥可好啦!”
冯恒少不得走去看了一看,鲜香扑鼻,暖黄的肉丝点缀着碧绿的小葱和细碎的姜末,看品相也知必定可口,忍不住赞道:“令名真是有福气。”
豆蔻羞涩的笑道:“他一去就是一天,写文章又累,怕他吃不好。今儿熬了些细粥先吃着,比这大厨房里做的强些。待早晨再熬些新鲜的,弄些菜蔬给他带上,将就对付一天罢了。”
冯恒见她目光中柔情无限,又见所用器具都不是店里的,想必是一早准备了从家里带出来,可知是费了不少心思。原以为她与唐名只是寻常的纳妾,想不到竟对唐名用情非浅。
二十八日一早,几个人起床收拾了行李,吃的用的装好备齐,仆从挑了一直送到学宫外,豆蔻换了男装跟着,一直目送唐名走进黑漆大门。
进去后依次领号,两班衙役面无表情的挨个搜身查了夹带,一人一间号房,摆好笔墨纸砚,分发了草稿纸,静待开试。
辰时一刻,敲了号钟,梁学政净手点了香,烟雾缭绕中恭恭敬敬拜了孔圣人,这才拆开考题封套,命人快马传了出去。
冯恒从窗口接过封固严密的考卷,拆开看时,居然是最熟的那句“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不由微微诧异。
果然不是《孟子》,看来黄秀才所言并非空穴来风。只是这个题目自学八股便开始写,极是烂熟,即便要强调仪礼一途,也不必用如此老旧的题目吧?
想来想去翻不出新意,反而放宽了心,慢悠悠查看考卷有没有缺页,随手写下破题“三人即有所师,圣之为圣者天命也。”
破题平易,下笔时自然流畅许多,新奇之语越发少的可怜,草稿不多时写满了,尽是老生常谈,一些不像时下流行的花俏言语,自己也觉看不下去。无奈身在考场,仍然止不住心猿意马,满脑子尽是赶紧回家去见她,究竟写的如何,竟是全不在意了。
誊录时鬼使神差,竟将破题改作“圣人者,虚其心而时刻不忘有所学焉。”写完不禁失笑,这句话拙劣之至,就是自己初学八股时也不曾做出这样的言语。
今天是怎么了?他眼前忽然闪现一片红色幻象,依稀见她在其中张皇奔走。冯恒心内一紧,家里会不会出事了?
想到这里,顾不上琢磨题答的怎么样,匆匆誊写完毕,撂下笔交了卷,对着墙壁出神。
梁学政正慢慢翻阅答卷。这次一个时辰内交卷的有十个以上,如今的秀才,越发浮躁了。
恰在这时,又送上一宗考卷。科试因是一省之内的考试,并没有乡试那么严格,试卷并没有糊名誊录(注:旧时大型考试要将考生的名字糊上,并由专门的抄写员再次誊写,防止由名字和笔迹认出考生身份),梁学政一眼看见试卷顶头冯恒的姓名籍贯,心内一动:哦,原来是唐名的同窗。
唐名已经来访两次了,拿着甘陕总督的名刺,送上的礼物也十分可观。此人言语间虽然客气,却处处流露稳操胜券的得意,令他有些不满。
再说,这次叙职,王尚书表面上是训斥自己偏重《孟子》,其实却另有深意。自己在任这几年,捱不过情面财面,轻易录取了一大批秀才、廪生,不知哪个人眼红,居然奏了一本,亏得早有准备,时常在吏部王尚书跟前走动、送礼,才被他网开一面将奏折压了下来,又为了堵这起小人的嘴,这才找借口申斥他一番,大事化小罢了。
清官难作啊!梁学政摇摇头,若真是以文取士,拿什么跟达官贵人交代,拿什么给自己的荷包交代?这次若不是宦囊丰满,怎么能打动王尚书,使他网开一面呢?
这些个有好亲戚的也着实可恶,好像谁欠了他们似的,不给个功名就不罢休。哪天惹急了,还真是就不理这茬了。
梁学政想到这里,忽然冒出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唐名不是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了吗?偏不让他如愿,让他知道,好亲戚也不是万能!
梁学政被这个念头鼓舞着,心内生出一种孩童般的乐趣。兴头上取过冯恒的卷子,头一句破题就吸引了他——这句话朴拙老实,与眼下求新求奇的文风全然不同。
梁学政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一股脑读下去,起承转合顺理成章,言语老成,意思实在,没一点卖弄文采的感觉,看惯花俏文字的双眼顿时舒服许多,忍不住拿朱笔圈了又圈,反反复复念起来。不错,就是这姓冯的了,若他下午的考试也还看得过,这次的一等一名,就是他了。
梁学政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冯恒全然不知。中午就着咸菜吃了些冷饭,眯了一小会儿,考题已经送来,还是《论语》,“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本来还存有下午好好作一篇,弥补上午那篇的念头,谁料一提笔就觉眼前人影憧憧,时而是翩芊,时而是胡心悦,时而是锦娘。这些人走马灯似的在脑中闪烁翻腾,一时令他烦乱之极。
看这样子,必定是她出了什么事,我得赶紧回去!
来不及推敲,连草稿也不曾打,只捡实在话一句句写来,文不加点划完,高声叫衙役收卷。衙役惊奇问道:“这位相公,才半个时辰不到,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