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心悦全身披拂在初晨的斑驳阳光中。枝叶的阴影交杂在白衣上,清秀的脸庞隐隐透出神秘的光辉。
在他身后,锅塌炉毁,散乱放着玉瓶、瓷壶等物,丹药随意抛在草间,然而他全不在意,只是坐着,悠悠想着前尘往事。
远远传来潇洒的歌声:“打坐吐纳,炼丹团药,整日价奔波劳碌,镜里容颜老。不知何处风水好,收个徒儿传大道?”
歌声近了,身穿灰布破道袍的瘸道人拿着一顶僧帽扑扇着,笑嘻嘻的说:“天可真热,汗流的跟瀑布似的,道友穿一身白,还不得天天浆洗衣服?”
胡心悦淡淡一笑:“心静自然凉。”
“有道理”,瘸道人绕着他走了一圈,弯腰拈起一枚朱屑丸,“多好的药丸,怎么扔在地上?可惜了的。道友不要,贫道我可要笑纳了。”
“老丈尽管自取。”
“这么大方?那我不客气了。”瘸道人咧着大嘴,“我看道友不像这里人,山外来的?”
“老丈却也不像这里人。”
“被你看出来了。”瘸道人一笑,盘腿坐在他身侧,“怎么,道友翻了炉倒了灶,不准备再修行了?”
胡心悦微笑点头。
“可惜”,瘸道人正色道,“你炼的丹药已经不是常人所能及,再有一步,道友就能得道飞升。只差一步。”
“为何要成仙?”胡心悦微笑着转脸看住他,“你是仙,可否告诉我,现在的一切是你当初想要的吗?”
瘸道人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是仙?”
“老丈眸光如电,神清气爽,卤门处隐有紫气升腾,不是仙又能作何解释?况且,”他微微一笑,“你在如此荒僻之处见到我的丹炉,定然知道我非常人,但你并无丝毫惊慌,又能随口说出我炼丹的修为,你若非仙,谁能称仙?”
瘸道人鼓掌赞道:“妙极妙极!不愧是心月狐族!那我问你,龙门前只缺一跃,为何你此时放弃?”
“这些不是我想要的。”
瘸道人一愣:“你是为辛翩芊?”
胡小郎眼中波澜不惊:“老丈既已熟知,又何必再问。”
“不,我前日才入尘世,你们之间事所知不多。但你资质超群,我有心收你为徒,实在不忍见你为情所困,结下一段孽缘,蹭蹬了大好前程。”
“老丈手拿僧帽身穿道袍,不知是僧是道?”
“僧又如何,道又如何?去除皮相,内里总归是一。”
“那就是了。”胡小郎回转头,静静看着远方,“孽缘佳缘,终归是缘;修仙在家,都只为心。若已得其所哉,在家何啻升仙?”
瘸道人呆坐片刻,眉间一道灵光闪现,纵声大笑道:“好个在家何啻升仙!你比我看的更透,原来我修行多年,‘悟’字关头竟不及你一半!只是,世间事诡谲难料,你纵然愿留,未见得能够遂心如愿。”
“老丈推算过?”
瘸道人点头叹道:“姻缘路上一片阴霾,水到渠难成。”
胡心悦静默片刻道:“未见得常相厮守便是圆满。心至情至,今后如何,且随他去吧。”
“痴儿!”瘸道人感慨万千,“你聪明颖悟,万事随缘,这都是好的。只是你不知,情之为物,只要沾惹一星半点,从此便与执着二字不可分割,还谈什么随缘!”
胡心悦久久不语,眸光中渐次浮出欢喜:“老丈,阿姊来了,我听得见她的脚步声。”
“痴儿……唉,只看你的造化吧。”瘸道人摇头叹息,闪入一片荆棘林中,消失了踪影。
翩芊轻盈的身形出现在半人高的蒿草隙中。胡心悦迎上前去,见她浅笑着抹汗,口里说着:“好个清幽的所在。若不是你留下的萤粉指路,还真找不到这里。”
说话间瞥见地上的丹药,又是一愣:“怎么撒了一地?”说着便要去捡。
胡心悦微笑着止住她:“阿姊,我跟你一起回家,不炼丹了。”
“怎么?你已经修成?”
“不。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一件事,若要成仙,终归是要摒弃七情六欲与你分开的,如此还有什么意思?如今我元丹已固,左右也是不死之体,又何必在乎成仙得道这些虚名。阿姊,我尽力助你修成元丹,然后我二人闲居山野,一生消遥,可好?”
翩芊只觉一股温暖的气流慢慢弥散在胸臆之间,眼中酸涩,渐渐滴下泪来,颤声道:“我不能要你为我放弃半生所求。”
“真傻”,他轻轻拭去她的眼泪,“我只是选择我喜欢的生活,并不是为你。”
纵然他如此说,又怎能做到波澜不惊。
对于狐,自出生便只有两条路可选:修仙,或者消亡。资质太低不行,定力不够不行,机运不好不行,时机不到不行。躲过刀箭,躲过僧道的符咒,夺过一个个难以预料的天灾,终于修成人身,然而不死之路,十成却只走了一成。
修得人身后,炼丹打坐,参禅吐纳,时运好的取得元丹,勉强算作妖,时运不好的枉费多年力气,最终还得老病而死。况且妖,只好算作天地间无处安放的一种,神见了要杀,仙见了要收,就连人见了,也要使尽各种手段除之而后快。
成仙,是狐一生最大的追求。虽然历尽磨难得道的狐仙,最终还是不入流的一种,多数只能孤独地徘徊山林,就连仙界地位较低的鬼仙、地线也瞧他们不起。
即便如此,自出生以来,翩芊还未曾见任何一只狐放弃修仙,况且是在即将成功之时。除了胡心悦。
他虽然不说,她却知道是为了不肯抛下她。
在此之前,她想过修仙对于他们的影响,却从没想到,这影响竟是这般重。而他,竟是以这种方式证明了他的不离不弃。
她在泪眼模糊时哽咽着问他:“上次你劝我嫁那秀才,我以为我只是可有可无。”
“你还是不明白么?只要能让你不受苦,我并不在乎你与谁在一起。我有无尽的生命,经的起长久的等待。可是如今你需要我,那么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心悦……”她喃喃轻唤,埋进他的肩窝,只愿此处就是全部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