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紫禁城。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黎明,北京城九门同时大开,李自成夺取京城的这场战役,以其不费一兵一卒之功而告完胜,原本以为会遭到拼死抵抗,结果不过是围了二日,放了几发空炮,便安然拿下。
诸守门太监遵照之前的秘密约定,竟选择同时开门投降,大明民心失之如此,竟令李自成也不敢相信。
率先入城的军队很自然引起京都百姓一阵恐慌,骑着乌龙驹的李自成大手一挥,一队举着“令旗”“令箭”的士兵开始奔赴各门各街,宣起安民旨意来。
此刻的李自成,一身身绣着飞龙潮水的淡青色箭袖绸袍,腰系杏黄丝绦,头戴宽檐白毡帽,帽顶有高高的用金黄色丝线做成的帽缨,帽缨上边露出耀眼的金顶。帽前缀一块闪光的蓝色宝石。无论是帽缨,还是袍上的绣龙,全然一身帝王打扮。
“奉大顺皇帝旨意,京城百姓勿需惊慌,大顺皇帝顺天救民,尔等需以黄纸写就‘顺民’二字,沾于帽上,并沾门首,以表顺心!”
李自成率着文武百官,依军师宋献策和丞相牛金星所拟入宫路径,由南门进城。
李自成见四周纷乱嘈杂,不禁皱起眉头,虎目四下一扫,一些贼性不改的兵士私下做的扰民之事让他心头火起,如今他自封正统皇帝,顺天领命,他手下将士自然也是正统军队,这等扰民之事岂不丢他颜面。
军师宋献策身着一袭天蓝长衫,发束高冠,面白须长,目似晨星,策马随在李自成身侧,他顺着李自成的目光,自然发现了那些目无王法,乱纪败纲之徒,也发现了李自成脸上的阴晴变化。
“皇上,我大顺天军几经波折,浴血奋战,方得有此一功,大多将士无不恪守皇上旨意,军纪俨然,贪功犯民者不过些许,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皇上入主皇宫之后,只需着刘将军惩治首犯,以儆效尤便可,不可擅杀。”
宋献策语气稍显强硬,显得有些唐突,但他心中所虑甚远,大顺打下了京城,但绝不代表打下了天下,张献忠拥兵蜀地,多尔衮虎视眈眈,明朝还有个南京政权,拥兵至少也有数十万之多。更有奉旨入京勤王,此刻已至山海关的吴三桂,五万关宁铁骑绝非一个小数目。
本来副军师李岩力谏大军不可入城,宋献策甚是支持,但皇上心存善念,觉得需要慰劳军士一番,执意让大军入城修整。然而军兵烦杂,数十万大军中各色人等都有,纵使军纪再严,也难免扰民乱纪,倘若皇上再一气之下斩杀兵士,下旨全军出城,朝令不可夕改,此举势必对士气和皇上的威信有所损益。宋献策貌似悠闲,实则心急如焚,这才唐突犯上,直言劝谏。
李自成虽是不快,但宋献策言之有理,李自成细想之下愁眉渐展,朝他微一颔首道:“军师所言甚是!”
宋献策松了口气,望着不远处犹有不甘的李岩,长叹口气,为臣之道,为臣之道啊。
副军师李岩,青年才俊智勇非凡,有子房之心,但在宋献策眼里未免因为年轻气盛而略失稳重,当年其力谏皇上固守西安,待大军集结达五十万,在军容整顿完好后再徐图北京之事,与李自成意欲速取大明,早早登极为帝的本意相去甚远。虽与宋献策想法不谋而合,所言甚有道理。但其语气强硬,直指李自成若不如此,这北京城即便打下也不得安坐,甚至以比干剖心,屈原沉湖之旧事来自比,使得李自成勃然大怒,几欲斩之。
李自成虽非昏主,但离明君也还有段距离,虽其一心要做尧舜那般的圣君良主,但大顺军这几年来接二连三的胜利早已蒙蔽圣心,是以利令智昏,再加上一干前明降官的阿谀奉承,以及陕西旧部的屡屡劝谏,李自成焉能不傲。
一向老成持重,韬光养晦的丞相牛金星,缓马跟在李自成身后,巨大的身躯让身下健硕的骏马也不时连连喘气,宛若婴儿臂膀般粗细的手指,不时捋了捋嘴角稀松的胡须。
牛金星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不时望向宋献策,侧耳听完宋献策所奏言语,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继而摇了摇头,再度摆起一副事不关己之相,悠然骑行。
一干众人,在新皇李自成带领下,各怀心事的,朝着那个曾经多年梦寐以求的大明政权中心——紫禁城,缓缓而去。于此同时,统治中国长达两百多年之久的大明王朝,正式宣告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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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乃元,明两朝之都,历数百年之久,在天下人眼中早已是天子正统之居,李自成西安称王之后便迫不及待的要攻打北京城,无非是想让自己名正言顺的即得帝位。
李自成入得帝宫,依宋献策之言,入住武英殿,望着威严雄壮的宫殿,端坐于富丽堂皇,雕龙刻凤的紫金御座,不禁感慨万千,待到文武百官一番叩头山呼之后,吩咐了一下处罚犯纪军勇之事,便道:“孤之大顺创业伊始,万事待新,众臣工有事需得如实奏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为忠臣之道!”
众官闻言自是再度大呼三声万岁,此番并非正式开朝纳谏,文武百官心知肚明,奉些吉言便可,哪真敢胡乱奏事,最后李自成摆摆手由鸿胪寺官员宣告退朝。
李自成缓缓来到东暖阁,坐在龙椅上,想想十五年浴血奋战,方得今日之果,终铸天子之身,十五年的劳累辛苦仿佛一股脑般全数涌上心头。
“若是照李岩之言,孤不知何时才能称帝,若非看他直言力谏也是为孤之大顺江山,定不轻饶!”李自成暗暗想来,越觉得困乏,正待闭目小憩片刻,却听一名宫女上前奏报,军师宋献策求见。
李自成自西安称王,虽被手下百官呼为皇上,却一直谦称为“孤”,只等入了京城,举行了登基大典方愿称朕。
刚才怎么没奏?李自成心中有疑,但他素来敬重宋献策,想必若非紧急之事未必前来叨扰,便勉强起身道:“传他进来吧。”
“臣宋献策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宋献策谦恭进殿,立刻叩首下拜,中规中矩。在他心目中,李自成俨然已是当朝皇帝,当今天子,礼仪规范绝不可失,自不能像往日般不尊礼仪,平等交往。
“爱卿请起吧!”李自成连忙上前将其搀扶起来,并示意身侧宫女搬来座椅。
宋献策再度道了一声谢,不及坐下便听李自成问道:“宋军师未及归府便赶来见孤,何事如此匆忙?”
宋献策慌忙起身恭敬道:“回皇上,刘将军奉旨清宫,寻遍京城也未找到崇祯和三个皇子的下落,至于宫中其他嫔妃人等,竟是皆被斩杀,据后宫一名掌事太监所言,她们全是死于崇祯剑下。”
“什么?”李自成先是为崇祯及皇子未见一事而惊,继而听说崇祯嫔妃悉数被斩,不免仰头感叹道,“崇祯竟如此狠毒!狠下心来杀光亲眷!”
宋献策闻言也是闭目感慨良久,口中却不敢多言,只是静坐等李自成传旨问话。
李自成回过神来,朗声道:“传孤旨意,务必找到崇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而皇子下落也得速速打探!”
宋献策闻言连忙起身道:“皇上英明,臣即刻便吩咐去办!”
李自成起身笑道:“攻京之事全赖军师之计,若非事先派细作在城内散布谣言,招降守门阉党,恐怕孤还得在京外盘桓多日方能入京,孤幸得军师相助,否则此刻还得在京外吹冷风呐!”
“臣惶恐。”宋献策慌忙跪伏,叩首答道,“京师能破全赖皇上威武仁德,睿智天纵,皇上顺天领命,代天讨明,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京城百姓无不翘首以盼,守城宵小悉数寒胆拜服,臣不过顺命而为,做些小手段罢了,何来大功!”
“好了好了!”李自成畅怀大笑,上前搀扶起宋献策道:“军师不必自谦,孤心知肚明,今日多有劳累,爱卿早日回府歇息吧。”
宋献策正待躬身告退,却见大将刘宗敏也不顾太监通报,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嘟嚷道:“皇上大哥,宗敏总算寻得了那崇祯尸身,那厮死得也忒惨了点,旁边还吊死个太监,另外啊,据守城将士传报,一队百来余人的前明军队,被一个叫赵泽的什么护国大将军领着来降了,据说里面还有一个皇子,两个公主。”
“竟有此事!”李自成龙心大悦,一把上前抓住了刘宗敏的双手道:“快快,带孤去看看那崇祯,顺便让那什么赵泽在武英殿候着,宋军师速去传旨,招各官员在武英殿见朕,你与丞相商议一二,问明情况,待孤处理了崇祯之事便来!”
“明朝将官中,何来一个护国大将军?莫非是那个带着皇子出逃的侍卫?”宋献策对崇祯的尸身被找到并不觉得奇怪,依他的判断,崇祯必与社稷共存亡,尸身被找到只是迟早的问题。真正让他惊疑不定的是那个赵泽,据投降太监所言,此人甚得崇祯看重,此番委以托孤重任,竟不是携明室太子逃离,而是被托孤于一个叫朱慈炯的皇三子,崇祯这番精心施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个赵泽怎么又会领着百余部下前来受降呢。
宋献策百思不得其解,望着和李自成携手出宫的刘宗敏,不觉对刘宗敏无视君臣礼仪的行为十分恼火,偏生又不能指责一二,只能忍气吞声的离殿传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