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上来了,黑暗的夜空变得有些发白,王家院子在轻柔的夜风中十分安静。周围榆树林中枝叶随风轻摆,发出“沙、沙……”声,蟋蟀在远近各处的角落里起伏不定的嘶鸣着,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去,有如一曲欢快的夜曲;院中的月色比外面更觉明朗,院里的白墙被月光照着,显得越发白;浓荫摇弋的树木显得越发阴暗,满地下重重树影越显得黑;花和沉静的草显得更加芳香扑鼻,虽然每一草、每一木都有些模糊,都带着些许空幻的色彩,都不如白天里那样的真实,然而正是如此,却使得它们都能够隐藏了自己的本来面貌,保守着自己的秘密,使人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王越披着件长杉,漫步在自家院中的长廊上,微风吹动衣摆,花香阵阵,脑子里一片清明,心中暗自感叹,人呀,冷起来要穿,热起来要脱,饿了要吃,吃饱了要泻,一天到晚就为身体忙忙碌碌。其实这个身体就只是个外形而已,虽然这个身体活得也很可怜,但讲起来人这一生中,人的心却更为可怜,始终为身体这个外形所奴役!到最终整个人都做了身体的奴役,任凭外界的尘埃指挥着我们,成为外境物质的奴隶!
联想到今生与前世,想起芊芊,王越感觉鼻头有些发酸,信步走进长廊旁边的八角亭,双手扶着栏杆,抬头仰望着虚静的夜空,心中生出一股淡淡的悲伤,这个人生就如水面上的一滴油一样浮在那里,或者又如浮萍一样飘浮在那里,漂浮来漂浮去,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它会在哪里,或者又将以什么形态存在!大概这就是为什么把人生叫做浮生吧。一天忙忙碌碌,就是为了这个身体,为了一个思想、一点念头在忙碌。自己骗自己,功名富贵呀,儿孙满堂呀,五代同堂呀,好像热闹得很,犹如春天时满院百花盛开,觉得前途无量,这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然而繁华景相,几十年眼睛一眨就过了,当春天没有了,百花也掉了,什么都不会属于我。而太阳和月亮还是照样转下去,照样从东边出来、西边下去,决不因为没有了我而停下来!也许正是:“形役心劳尘役人,浮生碌碌一心身。繁华过眼春风歇,来往日月无住轮”。
“哥,您怎么也没有睡呢?”夜来糯腻的声音从王越身后传来,一双如两泓秋水的明眸紧紧地盯着王越的背影,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只见她穿着贴身的软料薄短杉和长裤,衬托得那成熟的乳房更加丰挺,细腰长脚,挺翘美臀更加性感迷人;黑亮的长发如瀑垂肩,一双柳眉直入双鬓,嫩滑细腻的肌肤在月光下隐有光泽,配上高挑的身段、迷人的曲线、轻盈的步伐,真如暗夜里的精灵!
“你看这夜空,多漂亮!”王越依然仰望着头顶的夜空,满天的星星闪烁着。
夜来走到王越身边,抬头张望了一会儿,却没有感觉出今晚的天空有什么特别,星星还是那么凌乱地散落着,月亮则离圆满还有一大段距离。
“夜来,佛经里有位菩萨,名叫常啼菩萨。常啼,就是永远在啼的意思,这位菩萨大概喜欢哭,就是爱哭的菩萨。他觉得众生太笨太可怜了,害得他尽哭,所以叫做常啼菩萨。佛告诉我们不要著相,可是一般人不懂,尽管常啼菩萨悲痛一切众生,但众生依然迷恋、执着,真可谓‘慈悲空洒常啼泪’!可众生为什么就不能觉悟呢?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呢?”说到最后王越如自言自语般,眼睛望着天空,嘴里喃喃的念着。
夜来轻抬凝脂般白嫩修长的玉手,轻轻掠过鬓角的发丝,点漆双眸有些空灵的望着远方的暗夜,“哥,夜来不知道为何众生依然如此执迷,但却知道众生其实真的很可怜,不过这种可怜很多时候倒不是因为迷恋,而是因为只想吃饱肚子。”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有些黯淡。
“是呀!只想吃顿饱饭而已,呵呵,”王越不禁慨然失笑,回头看着她,但见月下的夜来更加朦胧迷人,心里不禁为之一动,嗅着她从身上传来的清香,叹道:“是呀,要说起来,怎么也轮不到我来叫苦,比起大多数人来,最起码我王越现在有穿有用,整日里好吃好喝、游手好闲的,臭皮囊一副,有什么好抱怨的?”
“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误会了我,我其实只是有感于自己的身世……”夜来有些发急地解释着,眼中已经有些潮湿了。王越朝她笑了笑,摆摆手,柔声道:“不用解释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两人站得很近,王越下意识的伸出双手,放在夜来的双肩上,见她依然一脸着急,又安慰道:“夜来,你不用这样,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您真的不怪我?”夜来声音里带哭腔,“哥,刚刚我只是想到自己刚懂事时,因为家里穷,爹娘为了吃饱肚子,把我卖了……其实我心里真的很感激您,感激您这段时间能收留我,而且……”
“夜来,其实我一直想让你留在这里,”王越抢白道,他明白她的心思,她这么晚了也和自己一样不睡觉,肯定是有心事,估计定是在考虑今后的打算,毕竟在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了,“只要你愿意,我想让你留在这里,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其实自从那天晚上之后,王越和她之间早有了一份默契,两人尽量都不去谈她什么时间离开的事情,或是今后有什么打算等话题,但毕竟随着时间的推移,王越明白自己不能再装糊涂了,而且他明白夜来因为出身的问题,自尊心特别敏感,绝不会主动提出要留在这里。
“真的?”夜来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尽管之前也多少明白王越会这样留自己,但真等王越说出来时,她还是忍不住激动起来,小脸变得更加红润、晶莹,显得更加美艳无匹,一双红润的美眸,有些不敢相信的望着王越,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羞涩地低声道:“哥,您不会觉得夜来心口不一吧?”
王越知道她说的是她刚到自己家里的那天晚上,跟自己说的那番话。王越轻抚着她的双肩,盯着她的秋水双眸笑道:“何必这样认真呢?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夜来点了点头。
“话说孔子绝粮于陈地,就有学生就向老师建议,向附近的那个有钱人借一点米来吃吧!孔子心里很难受,好嘛!你们坚持要这样,你们去借吧!谁去呀?子路向来是最冲动的人,他就去了。敲开门,那个人问,你是对面那一批落难的人吗?你既然是孔子的学生,一定认得字吧,我写个字给你认,认对了,不要借,送米给你们吃,不认得,就不借,有钱也不卖。于是他写了一个真假的‘真’字,子路就说,这个字你还拿来考我,这是‘真’嘛!这个人把门一关说,你认不得,不借。子路吃了闭门羹,回去告诉老师,孔子说:我们到这一步,饭都吃不上的时候,你还认‘真’个什么!不应该认‘真’了。”
“哥!你笑话人家!”夜来顿时破涕为笑,闹着扑进王越怀中,一双粉拳轻轻扑打着他的前胸。
王越一把搂着她的纤腰,任她在自己怀中打闹,美人轻嗔薄怒的样子足以颠倒众生,口中却继续说道:“后面还有故事呀!孔子这一句话讲完,子贡说:老师呀!我去借。子贡当然比子路高明得多,又去敲门,老头子出来又是写这个‘真’字。你猜子贡会怎么回答?”
“我想他肯定不会说是个‘真’字,但具体会怎么说,我猜不出来。”夜来趴在王越胸前娇声道。
“呵呵,这子贡呀,他就厉害了!他想到刚才子路为了认‘真’吃瘪了,他就说这个是‘假’字,老头子更生气,‘碰!’把门一关。子贡也只好灰溜溜跑回来跟孔子一报告,孔子说:唉呀!有时候还是要认‘真’的啊!”
夜来双手紧抱王越的腰背,小脸紧贴着他的胸口,柔声道:“所以这人是很难做的,认真与不认真之间,很难拿准火候。哥,你是让夜来认真呢?还是不认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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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夜里,有人和王越同样睡不着。
长安城外的一处华丽别园,但见园内楼台高峻,庭院清幽,雕梁画栋,朱柱彩绘,突檐飞起,山叠岷峨怪石,花栽阆苑奇葩,风轩斜透松寮,叠嶂层峦。在园的南面有一水池,水池旁有龙口喷着清流,池岸边柳丝依依,月光下但见银波荡漾,楼阁亭榭倒影池中,清风拂面,垂柳起舞,令人心旷神怡。水池中有水阁遥通行坞,回塘曲栏。
有一道倩影正依在水阁长廊的朱漆圆柱上,遥望着夜空;夜色中隐隐约约地显出她凹凸有致、火辣迷人的曲线;微风带动衣带,那轻盈的身姿仿佛欲随风而舞,半透明的纱巾遮掩着她的脸。
“小姐,您真的决定要去?”倩影身后的黑暗中隐没着另一个身影。
倩影依然静静地望着夜空,似乎在努力地想从黑暗的虚空寻找到什么,“里雅,你说父亲会是天上的哪颗星星呢?是最亮的那颗吗?还是躲在角落里,最暗的那颗?”
“小姐,老爷一定是最亮的那颗。”
“是呀,你和我想的一样,他一定是最亮的那颗!你看!父亲正在天上看着我,他正一闪一闪的看着我笑,在他旁边的那颗是母亲,还有大哥,他们都在看着我!他们都在等着我为他们报仇!”
“可是小姐,咱们这段时间不是已经打听过,这个人他不大可能会是杀死老爷和您一家人的强盗呀!您怎么还是要去呢?”
“里雅,我们找了这么久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点线索,怎能轻易放弃呢?我有种预感,也许只有通过这个人才能找到杀死我亲人和这么多族人的强盗!”
“可是、可是,您这样去的话,真的很危险,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他可是……到时候谁来保护您呀!”
倩影轻叹了一声,“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为了报仇,她已经下定决心以身伺虎。
“小姐,让我去吧!”黑影十分心痛。
倩影摇了摇头,笑道:“你不行,你对付不了这些人,何况这是为我的家人报仇,我必须亲自来做。而且你也不会闲着,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让你去办!所以你只要一心一意的把我安排你的事情做好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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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我以前听说过一个山南、剑南和南诏一带关于活鬼的故事。在那里活鬼称为山魈,这个山魈,他有时侯能让你看见,有时侯你就不看见,或者说他高兴给你看见就看见,不高兴就看不见。如果人走到山里,看到走路的脚印子同我们相反,脚指头在后面,脚后跟在前面的地方,就知道有山魈。不过他们是非常讲礼貌的,你遇见了后,不要说这是山鬼,如果那样你就要吃亏了。你要说有山先生在这里!他会觉得你这个人知礼,就不会找你麻烦。”
“呵呵,这些山先生真可爱。”
“呵呵,这些住在山里的山魈,是很有意思,他们有时侯,会跑到别人家里借锅子和碗筷。他们的样子很丑陋,矮矮的,就像人倒著脚走来。讲的话我们也不懂,必须要用手去指要借的东西,那些山里头的人都知道,不过有些坏心眼的人,却准备一套东西去骗他们的。准备什么呢?纸做的锅,纸做的碗!当山魈很高兴的把这些东西借回去后,可以想象只要拿到火上一烧,肯定就完了。可是山魈很认真、非常守信用,他借的东西一定要还,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他会到别的有钱人家去拿些东西来还你,但是他一百里范围以内的东西不偷,他要到外地弄个锅碗来还你。所以许多山里的穷人都拿这些玩意骗鬼,你说认真好吗?”
“我觉得认真没有什么不好的,其实要这样说来,这些认真的鬼不可怕,人才是真正的坏,连鬼都要骗。”
“呵呵,那你觉得怎样好就怎样吧,不过我觉你还是别太认真了。”
长廊上传来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八角亭上相拥在一起的两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从温馨旖ni的气氛中惊醒过来,两人都不约而同的离开了彼此的怀抱。想起刚才的暧mei,王越和夜来不禁都有些脸红心热。王越看了眼娇羞的夜来,正好夜来也朝他望来,两人的目光相触,感觉又是一阵心慌意乱。夜来头一低,羞涩地转身,背对着王越。
王越也转头望向别的地方,深吸了口气,心中暗道,今晚这是怎么了,定力怎么这么差?这时,长廊上的脚步声已经走近了八角亭,王越转身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从长廊上向八角亭走来,“你是谁?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他发现长廊上走来的是个陌生人。
“阿郎,我是您家里新来的护院,今晚正好值夜。”来人借着月色看清王越的样貌后,赶紧施礼。
“新来的护院?”王越仔细打量了来人一会儿,感觉有些眼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许泰。”
“哦,我记起来了,你是许大叔的大儿子。”王越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那伙逃难的人,前两天自己让他们当了家里护院,眼前这个大汉是这伙人里领头的许姓中年人的大儿子,“你巡夜怎么没有拿灯笼呀?”
许泰笑道:“阿郎,我习惯了摸黑,以前我们在家里时,就经常一起趁黑到山上去打猎。而且吧,我觉得如果点着灯笼巡夜,真要有什么歹人,恐怕老远见到灯光就躲了起来。”
“很好,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就早点睡,别太辛苦了!”王越嘉许地朝他点了点头,“咱们这地方,一般也不会有什么歹人来,你也不用太紧张,”王越知道就凭自己和长安城里这些泼皮混混、禁军兵卒们的关系,没有谁会到自己家里来偷鸡摸狗的。
许泰挠着头,朝王越傻笑了一下,“阿郎,我爹吩咐过我们兄弟,既然蒙您大恩能让我们在这里安生立命,就要好好地替您干活,不能有一丝的马虎,而且这么点活,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也根本算不上什么!谢谢您这么关照我们。”月光下他显得魁梧强壮、孔武有力,比起刚来时那副皮黄肌瘦的样子简直是天壤之别。
“好吧,你就去吧,”王越没有再说什么,许泰朝王越施了一礼,转身又沿着长廊走开了。
这时亭上的两人气氛有些尴尬,王越回过身来不知道说什么好,站在当场有些发愣。夜来则还低着头,侧身站在王越身旁,大眼睛不时偷偷瞟着他,心中既兴奋又紧张。
王越嘴张了张,几次想开口,都没有说出来。
“夜来,早点休息吧”。
夜来在旁边等了半天,没料想到最后王越会蹦出这么一句来,心里既松了口气,又感觉气恼、失望,大眼睛似嗔似怨的瞪了他一眼,转身从王越身旁快步离去,一路盈盈而行,头也没有回。
望着夜来消失在夜色长廊中的背影,王越想起了周皓,这可是兄弟要追的女人,而且自己的这些朋友们也全都知道此事,自己如果和她在一起了,以后如何面对众人?王越心中一阵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