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安东面的通化门外七里处的长乐坡上有座长乐驿(又称东驿),驿站旁边是浐水。东渡浐水,浐水上有桥,名浐水桥,再往东北行十五里,经灞水上灞桥然后就到了附近的霸桥驿。此时恰值阳春之季,灞河两旁的堤岸上柳絮随风飘舞,好像冬日雪花飞扬,即所谓的“灞桥风雪”,在后世更被称为“关中八景”之一。
“各位兄弟,咱们就此别过了!来日等我回到长安,咱们再好好相聚一场!”高大肥胖的赖霍姜骑在马上,扭身朝站在灞桥边为自己送行的众人挥泪而别,压着一批贵重的货物回转河东道太原府。
王越众人看着渐渐远去的朋友,心中各自都有些伤感。
贾吉祥微笑着指了指周围送行的众人,和其他几处送行的人群,感叹道:“自春秋时秦穆公称霸西戎,将滋水改为灞水,并修了‘灞桥’后,这灞水、灞桥、灞柳就与送别相关联了,看看咱们和周围这些人,此地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销魂桥’呀!”
王越打趣道:“这些文人骚客们日日在此伤别,折柳相赠,却不知灞柳有多少枝条可堪一折?倘若这‘都人送客到此,折柳赠别因此’的风气,还如如今般下去,只怕用不了多少时日,这灞柳也将会成了‘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程达笑道:“那时恐怕这些酸人们就没有心思,再念叨什么‘年年伤别,灞桥风雪’了!”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伤别的气氛顿时消散了许多。
“倘若真是如此,这灞柳因酸人的诗词而闻名天下,却又因此而折损殆尽,恐怕就真成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张守行笑着叹道。
一阵说笑后,众人拨转马头,沿着来路往回撤。
齐国远是个好事的主,此时见众人都在,这下又来劲了,大声叫道:“各位兄弟,既然今日大家都如此整齐,不如找个地方好好欢聚一场。”
邢千里也是耐不住寂寞的,连忙附和道:“咱们有几天没有好好一起玩了,今日赖兄弟走得匆忙,连送行酒也没来得及喝,咱们现在算是补上了!”众人一阵好笑,这家伙找借口果然是众人中最厉害,也是脸皮最厚之人。不过还是有不少人也在附和他们的提议。
王越和贾吉祥、薛义并辔而行,走在众人的后面,对前面这群人没有过多理睬,只是随着大伙走。
“贾三哥、薛二哥,不知朝廷里最近可有什么趣事发生否?”作为一个“过来人”,王越对现在的政局很关心,毕竟此刻是天宝年间离安史之乱不远了,今后的日子算得上是个风云动荡的大时代。虽然历史是早已知道的,但仅仅作为一个庶民、一个小土财主,王越对很多事情也是无能为力的,而且改变历史和作救世主,从来就不是他想要的人生;与此同时他也已经在心里作好了避祸江南的计划,不过能这么近距离观察一场毁灭盛世大唐的叛乱发生,对于他来讲,还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有种看戏的感觉!
“要说有趣的事情倒是没有,不过……这朝廷里呀,恐怕也是有些乱七八糟呀,”贾吉祥叹道。
“哦?是嘛?怎么了?”
“还记得四年前,就是开元二十八年时,寿王妃被召进宫的事情吗?她在宫里十分受宠,最近宫里又流传她要被立为贵妃了!哼!这父夺子妻,已然是大背人伦!何况是受天下万民瞩目的天子?常言道:国之将乱,必生妖孽呀!”
“是嘛?自从王皇后被废以后,宫里就一直没有了皇后,如果她要是被立了贵妃,岂不是后宫之主了?不会吧?毕竟、毕竟此事太过……”薛义在一旁有些不太认同。
“薛二哥,我看呀,此事以后定是如此了!”王越笑道,毕竟“杨贵妃”可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四大美人呀!
“哦?是嘛?我也只是听到流言而已,你倒是如此肯定?”贾吉祥有些奇怪地看了王越一眼,不过倒也没有接下去问了。
这时薛义忧道:“这个月里,朝廷以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兼任了平卢节度使。我看呀,这安胡儿可不是什么好鸟,迟早要给朝廷找麻烦的!”
“哦?此话怎讲?”王越对薛义的先见之明颇感兴趣,他没想到平时一个恶名满乡里的泼皮混混,居然还能有这份远见。其实通过这些年与这些人的交往,王越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很多时候这些商人和市井中的人因为环境和出身,已将趋利避害练就成了一种本能,特别是在这样的年代里,他们对很多事情都很清醒、很实在,而且非常敏感;对世道的变迁和今后潮流的动向,也是反应最为敏捷,总是能走在同时代很多人的前面。
“两位兄弟还不知道吧,我在军中听相好的同袍讲,当年这杂种胡安禄山在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手下为捉生将时,每次率数骑出去,总要用诈计诱捉数十名已经内附我朝的契丹人,然后用此来冒领战功,这才逐渐获得提升!另外在开元二十四年时,这杂种胡在征讨奚、契丹之战中大败,本当斩,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计策,居然让皇上赦免了他。此后在朝廷考评时,安禄山更是四处派使者行赌朝廷考评官员,同时又靠上了李林甫的路子,这才在天宝元年,被任为范阳节度使、镖骑大将军,接着这个月又成了平卢节度使,你们说这么一个人能靠得住吗?这朝廷把这么重的兵权放在他手里能不出事吗?”薛义有些忧心重重的说道。
贾吉祥苦笑道:“是呀,如果这些事情的真相能让皇上知道,也许就没有安胡儿现在的猖狂了!可惜呀,现在朝廷里很多事情的真相,是不可能上达到陛下那里去的,前些年李林甫上台后,就对朝官们说,你们看这些仪仗队里的马匹,只要不说话,就能享受三品的食料,受到很好的对待;只要它嘶鸣一声,马上就被拉下去,再想吃三品食料就不可能了。言下之意,就是要大家闭嘴!”
王越微笑着点了点头,叹道:“其实自开元十二年朝廷招募禁军长从宿卫的彍骑开始,到开元二十五年边军招募长征健儿时,这祸就已经埋下了。当日里在招募边军时,朝廷号召凡兵士家属随军者,可就近分配其土地屋宅,以使其安心在边疆服役;然这一规定最适合于那些边疆上不习惯务农的游牧胡族,或是外来的诸如粟特等胡人,试问内地的汉民中有多少人愿意背井离乡、拖儿带口的到边塞上来?此外咱们现在看来,在这些应募的兵士中,大多又都是些不事生产的亡命之徒,其中很大一部分还是归附我朝的各族胡人,他们加入边军中,恐怕主要是为了钱财赏赐而来,而并非忠心为国!另外这些只求获得赏赐的亡命之徒和异族胡人组成的边镇军,有奶便是娘,恐怕平日里只知有主将,而不知有朝廷!这异心一起,这祸事呀,恐怕就不是很远喽!”
“说得好!”贾、薛二人不住点头。
其实王越碍于身为禁军军官的薛义的面子,还有话没有说出来,此时作为皇帝的宿卫禁军的彍骑久居京师,没有出战的危险,应募的都是些小贩和无赖,根本不受军事训练。由于承平多年,此时很多议政之人甚至以为内地可以取消兵备。朝廷也禁止民间收藏武器;士大夫家子弟做武官,父兄认为是耻辱,不许作为本家人。整个京师有兵等于无兵,内地民间连武器也没有多少,猛将精兵却聚集在边镇上,内外失去平衡,危险的局面是显而易见的。
贾吉祥在一旁补充道:“要说这事呀,如果今后出了事,李林甫可就真是个祸根!他对皇上说,文臣为将,总是缺少勇气,不如用寒微胡人。这些胡人勇猛,敢于上阵作战,又因出身寒微,不象其他胡人中的酋长、贵族那样有部落和徒党。他们孤立无党,如果朝廷给予恩惠,一定感恩为朝廷效忠,不会有边帅立功名后结成朋党之尤,所以象这寒微胡人安禄山等,就这样被重用起来。”
王越笑道:“我听说李林甫其实是不学无术之人,听说他祝贺人家生子时,将‘弄璋之喜’弄成了‘弄麞之喜’;还把伏腊读做‘伏猎’!我猜想,原本他主张用寒微胡人为边帅,就是因为这些人连他都不如,根本不识字,也就更加无法作宰相,从而杜绝这些边帅们依军功入朝为相之路,以免抢了他的权!”
“哈哈哈……”贾、薛二人大笑起来,贾吉祥指着王越笑骂道:“好你个王越,居然敢这样调侃我大唐的宰相!真是好大的胆子!哈哈哈……”
薛义在一旁笑着凑趣道:“我也听说过一件事情,在官员必读之书的《诗经》中,有一篇《诗经•;唐风》‘杕(音弟)杜’篇。可是李林甫却不认识‘杕’字,指着文章问道:‘此云“杖”杜,何也?’,作为宰相居然连必读之书上的字,居然也会不认识,岂不是天下奇闻?”
三人哄然而笑,引得行走在前的众人纷纷回头。
程达和邢千里拨马来到王越三人身旁质问道:“你们三个偷偷摸摸躲在后面,有好事也不拿出来与我等共享!是否太没义气了?”
王越三人知道这两人都是精细之人,又是好兄弟,于是也没有隐瞒,将前面所谈之事简单的转述给两人听,两人听完后也不禁莞尔。
程达笑过后,脸上显出忧色,叹道:“这恐怕不能只怪小人作祟,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陛下如果不是‘朝事付宰相,边事付边将’,自己却整日里只知和儿媳妇一起饮酒歌舞,恐怕也不至于如此呀!”
邢千里不屑道:“这天下是李家的天下,有那么多文武大臣、学富五车之士,吃着国家的官禄,他们都不操心,我们操什么心呀?何况我们这些人,在他们这些‘国之干城’眼里,不过是群撮尔小丑而已,反正呀,我们就在一旁看热闹就是了!”他这一开口说话,言词里就不善,仿佛朝廷和那些朝官是他的仇人一般。
王越笑道:“话是如此,不过等乱子一出来,恐怕咱们也要受连累呀!俗话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又道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咱们呀,要早做打算呀!”他毕竟知道以后长安终究也成了战场,所以有些忍不住想泄露“天机”,想让自己这些好朋友能早日有所防范,毕竟都是有家业的人,能少受点损失还是少受点好,毕竟事到临头时再来转移,恐怕就有些仓促了。
贾、薛、程等四人一听这话,眼睛里就一转悠,感觉到了王越语气中话里有话,贾吉祥试着问道:“王越,你的意思是?”
王越笑道:“我呀,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咱们既然知道这世道已有乱象,何不早日做打算,别等事到临头之时,搞得措手不及,有道是‘小心使得万年船’!”
邢千里坏笑道:“早说了你们这几个都不是什么好人,肚里除了花花肠子就是坏水!尤其王越和贾老三,其次就是薛老二,不过他却是最可恶之人,外看凶恶粗笨、内则无耻狡诈!我大唐有你们几个这样的祸患真是最大的不幸!”他话音未落,顿时招来王越几人的一顿胖揍,打得他连连呼救。
“救命!救命……啊,王越你这一脚也特黑了……啊,程疤脸,我只骂他们,你为何也来打我,想混水摸鱼占便宜吗?救命……”
“我是他们的好兄弟,你把他们说成如此不堪,不是也在骂我有眼无珠,都交了些什么人么?”
“哈哈哈……”
众人又是一阵打闹。
闹完停歇下来后,贾吉祥接着向王越问道:“兄弟,你说我们今后该如何做准备呢?”其余众人也都瞩目着王越。
王越一脸坏笑,“贾兄,兄弟我现在又渴又累……”
贾吉祥心领神会,指着王越笑骂道:“果然不是好人!早料到你不会如此爽快,也罢,今日就请你们一起到我家中一坐,如何?”
邢千里在一旁冲王越、贾吉祥笑骂道:“你们这是一丘之貉!”“对!呵呵”“邢兄说得没错!哈哈哈……”其余众人在旁起哄附和。